2012年2月13日 星期一

【劇評】陶維均看公寓聯展




文/ 陶維均

公寓是都市人居住的基本單位。都市面積越小人口密度越高,公寓外型越像疊疊樂樂高。混凝土磚牆裡住著男女老少幾戶人家。我們總愛往高處爬,放眼望去風景盡收眼底,感歎這麼多人住在這麼多公寓裡啊,家家戶戶都有各自的故事吧,哪來這麼多人呢。


公寓可以自用也可以出租,有的屋主會私自違法隔間充當海蟑螂,有人則是上下左右各買一戶打通變成大寓。香港或東京亞洲超大規模城市,常有如絞肉機般擠壓千百戶於一棟的公寓,看起來搖搖欲墜觸目驚心。獨棟的房子我們通常不叫公寓,叫別墅,官邸,行宮或是電話亭。我們不會說101大樓是公寓,雖然他看起來的確是公的,因為「寓」是一個所有者可以住在裡面的地方,是都市人稱之為家的地方。我們可以在裡面吃喝拉撒,睡很久的覺,帶朋友來一起睡覺。百貨公司旅館客棧一樣可以滿足上述需求,但我們絕不會說那是家,過年團圓也不會約去att 4 fun。


人們常常喜歡幫自己的家取名字,古今中外皆然。聽雨軒,歸詠樓,或是一些希臘神話裡聽起來很有力氣的單字。但當一棟公寓住滿人的時候,像是現在的臺北市,要幫各自的公寓小單位取名字就成了一件有點困難的事。所以通常比照獨棟別墅辦理,譬如帝寶,住這裡的都是皇帝的寶貝喔,他們共用同一地面平方,同一套公共設施,同一根水管,同一座電梯,同一條逃生通道。皇天在上,地堡在下,有種甘道夫賣漢堡王的情調。


這是我在捷運往新店看戲路上,腦子亂跑的囉哩吧嗦。


臺北市大小劇場都去過了,到別人家看戲是頭一遭。演出地點是再拒劇團成員黃思農的公寓,一段從「我家」到「你家」的路程,轉兩次捷運,從臺北市二十年老公寓到新北市二十年老公寓,從出生長大的地方到一個我從沒去過的地方。這趟路程足以當作我的公寓聯展第一段小戲,搭了好久的捷運真的很難不聯想到活人牲吃,感官被迫提前打開保持清醒,讓自己融入殭屍的步伐踏上輸送帶前進上升到地表,匆促把囉哩吧嗦記下當作殭屍日記。


第一次欣賞公寓聯展的演出,非常喜歡,到處都是驚喜。闖入別人家已經夠嗨了,創作者們又都是我佩服而且信任的咖。他們挑戰近距離觀賞,一場演出只有十來個觀眾,跟平常進劇場看戲很不一樣。這裡很近,很親密,很隨性。他們討論著演與不演的差別,模糊日常居所與表演空間的差異,觀眾與演員,台上台下。大家同聲一氣的觀看聆聽呼吸,身體心靈這麼遠又這麼近。他們精細算計重重關卡,有始有終貫徹到底。整個作品像是一把匠心獨具的鎖,造鎖的方法大同小異,有些地方可能變不出新意(反正能開就好),有些卡住了需要上油,有些時候好像隨便掏張信用卡就可以開鎖了,但這鎖,終就是保護了住在裡面的人或物,讓擁有鑰匙的人格外放心。


為什麼要有鎖呢,為了給擁有鑰匙的人。


第一個作品是蔣韜編導的「腦惱食蝕」。觀眾靠著客廳邊牆坐定,中間桌上擺著一臺mac電腦,外接音響,還有一堆演出DM,客廳另一個角落的電視則反覆播放著鸚鵡跳搖頭舞的錄像。影像放完日光燈暗,演員從觀眾進場的公寓家門進場,像是遲到觀眾也像是住戶回家。他一進來就很緊張,被闖入的觀眾嚇到,躡手躡腳走到電腦前,眼睛盯著螢幕,有一搭沒一搭試圖跟觀眾裝熟解除尷尬。他分享了今日在外四處走跳所得,他放音樂給觀眾聽,他上網跟朋友聊天分享資訊,他被一大堆資訊弄的越來越焦慮,最後他發瘋把DM通通塞進嘴裡吃掉了,然後出門,然後進門,他再來一次。


此篇演出探討了資訊爆炸場面的文藝青年如何自處,當到處都是電台的時候,誰該發號司令。蔣韜把臉書或網路平台上的聊天對話,分享音樂或轉貼連結等「動作」,拉進了真實存在的客廳,成為具體戲劇動作,如同一場攸關性命的生存遊戲,人人都要保持戰鬥狀態,食蝕警醒。演員回家後發現觀眾闖入,其實也很像臉書的個人塗鴉牆,大家的確都是用「闖入」的姿態在按讚留言,但大家也都是你「邀請」來的,你曾經把他們「加為朋友」。蔣韜讓獨角戲演員依附在情境上,「表演」驚訝、緊張、不安等情緒,然後「表演」分享,分享音樂分享資訊,「表演」溝通,和自己也和觀眾。媒體上身之後,人人都成了寫實表演的大師。最後,我們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演什麼,不知道靈魂(或思想,反正就是我們人類引以為傲的東西)到底是怎麼躲在肉身裡面,躲在哪裡。戲末,演員乾脆直接把DM吃掉,藉由身體痛楚不適來感受肉身存在。但是,肉身與思想,虛擬與真實,網路溝通與棄絕溝通,疏離或投入,自由或奴役,我與非我,這些我們習慣二分的東西其實根本黏的很緊,像是傷口還沒完全癒合就撕下人工皮膚,一定會很痛,越痛越清醒。


戲在激烈快速的剪貼影像中結束,日光燈暗轉場,滑入下一篇章。由薛雋豪編導演的「逗」,似乎也是反映資訊焦慮的一齣創作,呈現了一位失憶症患者的生活起居。他記不得起床要幹嘛電燈怎麼開房間怎麼走,乾脆把日常必須每一步寫在便利貼上貼滿牆壁。他興高采烈的發現自己該做應做未做,做了一半又突然打停,忘了自己幹嘛做。最後,他抱著底頭破了小洞的大袋紅豆,坐在客廳矮桌面對觀眾,任由紅豆洩成紅海,星星堆滿天,紅豆灑滿地,有時候有時候,寧願相信一切有鏡頭。


這段作品貼切呈現了現代都會人的暈眩感,自我認同的掙扎和時常發生卻老是被忽視的詞溢乎情。這篇讓我想到小時候練書法的永字八法,每一筆可能都寫的不錯,最後才發現整個字歪了,跌倒了,哪裡重了或哪裡短了。薛雋豪的作品是這次公寓聯展中古典文學性較強的段落,有些地方的確寫輕了疏忽了,但用情深處清楚可見,十分感人。


第三段是由鄭成功創作,我稱之為「一起吃飯的朋友」。鄭成功親自下廚,利用夾藏在碗盤裡的便利貼和食客互動遊戲,餵食彼此或分享故事,也摸索其他觀眾對用餐禮儀的認知,家庭教養的容忍範圍,笑的時候不能噴飯,夾菜手不能張開等等。甚至也可以吃出鄭家人的味覺脾性美食族譜,這道菜傳自奶奶,那一道是外公,慢慢畫出一套廚藝的演化樹狀圖。這段戲寫到此先打住,畢竟吃飯這種事寫下去很像寫食記,我可不是迴紋針,專心吃都來不及了。


下一篇是「總共十三天」,創作者在小房間裡織了一張網,觀眾爬進房間後可以選擇把頭探出網上觀看,或是躲在網下聆聽。男演員在房外以磁性嗓音緩緩沈穩唸白,描述某位女性的日常生活,關於傷痕累累的家庭暴力和冷漠的人際關係。女演員在小房間裡,似是非是意味模糊的扮演這位女性曖昧的幻想與情慾,在網之間穿梭演出。


這段作品讓我想到我非常喜歡的小說「網之下」,裡面談到維根斯坦的認識論點,「世界的圖像像一張極其龐大密麻的網,我們如果試圖以語言認識這個世界,或爬或繞總會被打上死結,終究是困獸之鬥,無法穿透網心獲得真相,唯有身體力行才能真正認識世界」。


朱安如編導的「阿one的漱口杯」揉合與觀眾互動的說書形式,一場用語言摸索世界邊際的傑出實驗。她取材網路論壇常見的恐怖懸疑故事(譬如海龜湯故事),脫胎出一個遭受家暴或性侵孩子的悲慘際遇。演出現場佈滿醫院用品如綠色床單,牙床模型,漱口水,清潔牙齒的工具,還有許多看似用過的保險套,暗喻性侵或類似情事的可能。故事採取集體發展形式,觀眾問問題,演員邊做著看似不相干動作,如清潔牙齒,四處把玩物件,一邊回答是或否,觀眾問的越多,故事發展的越深。


三五年前有一部好萊塢電影「live殺人網站」,電影裡的連續殺人犯會將虐殺被害人的過程放上網路實況轉播,同時他設計了層層機關,當越多人點閱視頻觀看,設計的機關就會下手越重。譬如把被害者綁在大魚缸裡,機關緩慢釋放腐蝕皮膚的溶液,點閱率飆高溶液濃度也隨之提高。好奇心殺死一隻貓,朱安如的故事會不會也是這樣呢。


最後是林人中的「take a shower」,翻轉日常洗澡邏輯。林人中西裝畢挺走進浴室,打開水流,衣服鞋子都不脫的開始塗肥皂淋浴,洗的根本是衣服,他一臉沒有很爽也沒有不爽的樣子。洗完澡走出浴室,面對觀眾,他開始脫衣服,一私不掛,整套流程都倒過來做了。接著他把脫下衣物一一擰乾,包括鞋襪內褲,擰出來的水他收集在咖啡壺裡,放到機器上沖煮出兩杯身體水,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場下的真心人。


蔣韜的第一段戲從與觀眾互動頻繁的現場即興狀況開始,步入常態劇場演出獨角戲。末段的林人中則是倒過來,從靜態展覽或行為藝術的打開門洗澡,到最後與觀眾分享洗澡水。當紅的日本漫畫羅馬浴場告訴我們,古代的羅馬人認為裸湯是稀鬆平常的,大家見怪不怪見鳥又見林,並且習慣在浴場談論家事國事天下事,就像今天的咖啡沙龍或是匿名網路論壇。林人中的作品反思居家空間的私人擁有權屬,在資訊爆炸身體感匱乏人人有話說的年代,真實的反面不是虛假,而是「還可以更真實」,而是「不選擇」。林人中坦然裸露全身包括性器,包覆其上的廉價西裝散落四處。宛如一場激情選戰過後的造勢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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