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31日 星期二
公寓聯展的公寓聯想
公寓聯展的公寓聯想
文/ 郭亮廷
公寓是個很曖昧的表演空間。它讓觀眾和演員分享某種私密的氛圍或親密感,但它不是小劇場的黑盒子;它更接近空間不再是表演容器、而成為表演主體的環境劇場,但它又不屬於環境劇場經常使用的公共空間或開放空間。在公共和私密、現實與幻覺之間,公寓處在一個表演的模糊地帶。也正因此,公寓特別適合用來玩味日常生活這個曖昧的表演行為。
表演與猜謎遊戲
蔣韜的《腦惱食蝕》,讓「公寓聯展」一開始就碰觸到了日常生活表演的曖昧之處。演員從公寓的鐵門外進場,驚訝的發現屋子裡坐滿了人,觀眾變成不速之客,我們當然知道他是故作驚訝。接著,他盡力讓自己不那麼尷尬的跟觀眾寒暄,這種假裝不尷尬卻是真的,因為誰都知道跟觀眾寒暄有多尷尬!任何的「假裝」,本來就是日常生活中最低限度的表演,低到我們甚至很容易忘記那其實就是表演。有趣的是,像公寓那麼貼近日常生活的表演場所,把觀眾和演員之間的距離壓縮到像主人面對客人那麼近,反倒使得每一個在表演和不演之間徘徊的小動作都被放大了。觀眾像被捲入一場猜謎遊戲一樣,睜大眼睛檢視著演員,猜測這到底是假裝還是真的?是表演上的失誤還是設計過的?
可惜,遊戲太早就玩完了,演員開始自顧自和電視螢幕裡的人影對話,從塑膠袋裡抓出大把大把的傳單和資訊往嘴巴裡塞,彷彿一個資訊焦慮症患者在懲罰自己,觀眾變成這場自虐刑罰的見證人。也就是說,從遊戲的參與者一下子變成純粹的觀看者。問題並不在於有點噁心的表演可能冒犯了觀眾,而是「冒犯觀眾」的行為通常是為了挑戰正式劇院的陳規,但公寓當然不是劇院。
流動的第四面牆
薛雋豪的《逗》也有類似的問題。演員以堪稱純熟的寫實演技,詮釋一個失憶症患者的狀態,記下每件生活瑣事的便條紙貼在牆上,公寓彷彿一座記憶崩壞的博物館。然而,把觀眾席和表演區截然分離的座位安排,讓公寓客廳被簡化成一個小劇場的替代場所,而不是一個足以模糊表演和生活分際的另類空間。寫實表演是不是一定需要一堵堅固的第四面牆?如果表演維持寫實的調性,可是把觀眾席打散,讓演員在觀眾之間穿梭,會發生什麼事?第四面牆是看不見的透明之牆,我們應該有更多的自由,流動的建築或拆解它才對。
鄭成功的《回家吃飯》反向而行,她讓所有觀眾同桌吃飯,然後抽籤決定誰來跟大家說一個餐桌上的故事。總之,她要觀眾自己當演員,第四面牆被拆除了。弔詭的是,這麼做並沒有帶來太多驚喜,為什麼呢?大概,餐桌就像床,本來就是儀式性和表演性很強的區位。我們在變不出花招的電影和電視劇裡,最常看到男女主角吃完飯就上床,起床後繼續吃飯,就是這個原因。我們並不缺乏在餐桌和床上表演的經驗,我們缺少的是把吃飯和上床當表演看的觀眾經驗。
公寓裡的夢和儀式
日常生活除了表演,也總有不表演的時候,那是沒人在看你的更為私密的時刻,甚至連你也看不見自己,例如睡覺。劇場可以製造幻覺,公寓可以睡覺做夢。難的是公寓小,如何把狹窄的房間改造成夢境?這個空間的魔術要怎麼變?有趣而又奇怪的是,雖然這次「公寓聯展」關於日常生活的表演片段並不突出,關於夢境的空間魔術卻玩得很有看頭。
例如王詩琪的《總共十三天》在半空中拉起一張網,把房間隔成上下兩半,觀眾可以找個網子的開口鑽出頭來看戲,或者蜷縮在網子底下,只看演員朦朧的剪影。房間很暗,房外卻傳來男人的聲音,巨細靡遺的訴說一個女人一天的大小瑣事。視覺的模糊和聽覺的清晰恰成對比,就像做了一場夢,我們即使能夠記得夢的細節,也永遠無法完成夢的解析。
朱安如的《阿ONE的漱口杯》把觀眾帶進了一場來不及解析的噩夢。她用類似驚悚懸疑劇的情節出了一道題,一邊邀請觀眾問問題找線索,一邊擺弄房間裡的細沙、鏡子、牙齒、鑷子、針和氣球這些令人坐立難安的物件,觀眾還沒搞清楚上一個問題,她又拿起某個物件繼續下一個詭異的行為,讓人看了像是在暗示答案,又像是在誤導。我們就像在夢裡醒不過來的人那麼困惑,以為夢裡的每個符號都有符旨,翻開一看,符號的背面還是符號。
林人中壓軸的《TAKE A SHOWER》,演出的不是個人私密的夢,而是一場集體的夢,也就是儀式。他先穿著整齊的西裝皮鞋洗澡,接著一件一件脫掉,把全身上下從外套、襯衫到內褲、皮鞋的水都擠出來煮咖啡,然後他一杯,觀眾一杯,就看後者敢不敢跟他一起喝下去。穿著衣服洗澡看似有違常理,可是細想,其實倒錯的是社會常規本身。很多人早上起床把自己洗得香噴噴,不就是為了不辜負那一身體面的西裝?洗澡不是為了潔淨身體,而是為了衣著打扮。衣服是社會植在我們身上的一層皮,這個把澡倒過來洗的男人卻真的把它洗掉了。
無名的建築
最後提供一點個人的聯想。如果我們把視野從公寓的內部空間放到公寓的外在環境,會發現今天住公寓的人越來越少了。大部分的人住的是建商蓋的大樓,大樓一定還有個名字,例如「帝寶」什麼的,這個名字就是建商的簽名。反過來說,公寓是沒有名字的房子,無名的建築。公寓不只是曖昧的表演空間,更是無法命名的城市空間。那麼,以公寓之名策展的「公寓聯展」,想要做或可以做的,是要守護這個無名的空間,還是給予這個空間一個新的名字,新的認同,把空間的命名權從建商手中奪回來?無名是一種空缺,還是特權?
只有期待下一次的「公寓聯展」,繼續我們的公寓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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