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Have Never Lived
Everything About Against-Again Apartment Showcase
文︱黃思農Snow Huang(Huang Sze-Nung)
在一個演員與觀眾更為貼近,藝術與生活彼此互涉的微型「巨」場裡,我們見微知著:演員的每一個微小的動作裏,我們重新看見神──住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裡。
——《微型巨場計畫:公寓聯展2007》
微型空間裡的巨大感知場域
但是,不論就作品緣起,抑或其美學與生成條件,《微型劇場-公寓聯展》與再拒劇團去年在另類空間Mad L藝廊首演的《接下來,是一些些消亡(包括我自己的)》,都與上述的演出有著相當顯著的差異,這也是近年我們對於「環境劇場」較為長期的脈絡創作提問:微型空間造成的觀/演者距離消融,如何在因之放大的官能體驗中,建立新形態的鏡框式/非鏡框式表演?我們又該如何藉由空間與感知的對話,創造甚而改變觀眾的感官體驗,建立有別於美國60年代與台灣80年代以降的「環境劇場」新的表現語彙?從第二屆的展演主題「家」、第三屆的「物件」到這一屆的「公寓逗馬」,我們只有在藝術表現中,尋找瓦解每一個既定答案的可能問題。
於是,每兩年一次的短暫的一、兩個月裡,我們聚集於劇團所在的公寓,一個屬於我們的城市避難所,共同生活、創作、與空間和創作夥伴對話,到最後凝聚成為期兩週的「半公社」式生活和演出。每一夜觀眾和我們分享著酒水飯餚、無盡的爭論、溫情與陳腔濫調,彷彿「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古老的召喚。
就像90年代延續到21世紀初期成立的許多劇團一樣,就任何面向來說, 2007年的我們並非一群可以完全透過創作餵養自身的藝術工作者,彼時台灣的表演藝術環境,亦面對著文化政策、藝文補助與勞動條件的轉型,對於閒置空間再利用的種種公共討論與爭議,則因「華山事件」而浮上檯面,第一線的表演藝術工作者與政府「文化創意產業」的政策方向,認知上有著極大的鴻溝。於是,「公寓聯展」從想法的誕生、與劇團創作脈絡的關係到各個創作者題材的選擇,確實涵蓋了空間權力分配、劇場史、優勢文化抵拒等諸多面向的討論。而直至今日回想,公寓對我們來說,依然是發展的轉捩點和一想像的另途,關乎的是我們的生活、藝術表現和勞動過程的交匯,社群意識的凝聚。我希望能藉由《現代美術》這次的邀稿機會,將此創作誕生的過程和各位分享。我相信發生在人們生命中的任何事沒有所謂的單一事件,公寓裡的創作如同我們虛擲的青春,永遠在偶發與必然、時代與個人歷史的交界,提醒著我們藝術創作的初衷。
我們站立於何處:從19世紀的柏林到21世紀的台灣
「環境劇場」一直是再拒劇團創作的主軸之一,我們的第一齣戲《受壓迫者劇場:尋找布萊希特》,便是與常年從事“Dinner Theatre”的演食百匯劇團合作, 將牯嶺街小劇場變身為酒吧,觀眾與演員交雜而坐,德國詩人、劇作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所創造的角色則迷失在21世紀的台灣,酒吧日夜上演「達達」式的鬧劇、演員吆喝著觀眾演戲於是乎彼此爭論的戲碼,我們將包著豬的心臟的透明屍袋在觀眾席間傳遞,漫長的暗場只有Beth Orton版本的Brown Sugar以高音量播放,我想參與的觀眾並不難看出60年代紐約「生活劇場」(Living Theater) 的影響。後來我自己在演食百匯劇團團長富平家中執導的《公寓查封:嚴禁擁抱與死亡》,開場便是布萊希特的劇本《告密者》,這齣短劇描繪納粹時期的德國, 一個中產家庭在蓋世太保監控下的生活對話。我則將這一家人移師到富平位於和平東路國宅的臥房之中,將原本的文本設定,轉變為一個電影劇組在臥房裡面拍戲時的台詞演練。當觀眾遊走在客廳時,可以透過電視監控臥房裏整個排練的過程,「國族主義」的幽靈被置入在後設的觀演關係之中。
在這兩個2002至2003年間,劇團初期與演食百匯劇團合作的作品裏,我們就已經知道許多觀眾對於我們環境劇的期待,常常與對我們如何對話西方劇場史有關。觀眾的介入、偶發性與有機性……這些美國60年代前衛劇團試圖衝撞理智與傳統觀演模式的語彙,儘管在當時的台灣藝文學界並不陌生,真正在劇場創作中實驗與嘗試的依舊為數者寡。於是,抱著對這樣的知識有所期待、特地前來踢館或印證的觀眾也有,演員與觀眾激烈爭執叫罵的場面也有。只是,劇場表現與人類無窮盡官能世界的聯繫,漸漸吸引了所有我們創作投注的目光,以為在一個對所有議題麻木的時代,真正的革命其實在想像力的復燃。
既非前衛亦非主流的「第三劇場」
作為一個非劇場科班出生的導演與表演者,當時的我們將西方劇場的理論、劇場導演史坦尼斯拉夫斯基(Constantin Stanislavski)與布萊希特的排練日誌從頭到尾在排練場裡實驗與摸索,設計工作坊針對特定演出排練,我負責扮演台下的那雙眼睛。
因為貧窮、對劇場的無知並且自由,我們得以擁有一切。
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與尤金尼爾‧芭芭(Eugenio Barba)在他們的劇團草創時期時,便是用一樣的方式研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與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的文字。他們在劇場、排練場裡摸索, 有時得到印證,有時得到與前人大師們相反的結果,尤金尼爾‧芭芭的歐丁劇場, 更一直延續和分享這樣的創作方式,每隔幾年他們召開「第三劇場」(Third Theatre)會議,與南美、歐洲的非學院出身之劇團交流。
場景回到台灣。我相信這樣親身的摸索與實踐過程亦非僅限於再拒劇團,它也是90年代台灣的藝術相關學院「林立」之前,許多藝術家與劇團接收與消化西方前衛劇場觀念的重要過程。我讀到黃華成、張照堂在台灣60年代創立的《劇場》季刊,他們和劉大任、陳映真等一掛人作為台灣現代主義實驗的先驅與炮灰, 首演了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等待果陀》、與黃華成自編自導的《先知》, 把藝術當作疾病,不乏嬉鬧的以蔑視自我和一切為己任。
與當時的他們不一樣的是,90年代成長的我們,對於「環境劇場」與「議題劇」都並不僅僅滿足於「觀念」的衝撞,或者說,與其相信藝術,我們更相信觀眾。就像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如此寫下:「曾經,在60年代的我們以為只有將觀眾拉上台、跳到觀眾席與他互動才是一種藝術介入或參與,但事實不然。」當觀眾進入演出的劇場,他/她們的注視便是一種見證般的存在,沒有這個注視任何表演都無法完成。關鍵是,我們是否清楚自己作為觀/演者,在「儀式」裡所扮演的角色;而作為一個既非否定傳統的前衛劇團,又非主流商業文化的依附者,我們的「邊緣性」又是甚麼?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在實踐的過程中理解這樣的反省,而這便是「公寓聯展」故事的開始。
劇場或者「我們」:「家」的回歸與叛離
不過故事的開始永遠有別的可能。我們四處搜尋與探訪一堆閒置的另類空間, 但依然無法在其中任何一處進行排練甚或演出,有些礙於產權,有些礙於昂貴的租金,有些則是礙於法規。我們評估了「佔領廢墟」的可能,但這樣的行動並不會幫助到我們所希望實現的創作,因為正如前文所述,我們很清楚當時的我們所渴望的,已經不僅僅是觀念藝術、現場藝術甚而任何快閃行動,但我們也厭倦了黑盒子與制式劇場裡僵化的現代主義戲劇。我們希望在排練中,有足夠的時間與不同的空間對話,並讓空間有足夠的時間奴役或者刺激我們,給予我們規則,提醒我們創作是面對未知,而非講述已知。
「關於『空間』與『身體』互相依存的關係,梅洛龐帝曾試圖建立一套『情境存有論』(The ontology of situation)來加以闡明,認為『情境』兼含了人類的『身體』和世界的『空間』,人的空間絕不能從現象世界中抽離而孤離出來,使它變的孤零零而毫無內容。『我們必須顯示出主體之建立作為『空間性』成立的條件』,而人和世界是一種『動態的辨證』關係,在這個關係中身體具有主動的『創新性』,使『身體─主動』不斷的與現存的世界,形構成具有『內在性』的狀態。」
這段話同樣來自我2007年寫下的策展論述。繞了一圈我們回到了平時開會、亂哄哄吵鬧喝酒吃飯的公寓,也就是我家,決定由此開始。阿斌搬來了工地撿來的鋼筋,和人中一起弄成了一棵客廳裏的鐵樹,幾個小型監視器懸掛成樹上的影像果實,在《等待果陀》的對話錄音中,煒翔用手電筒一點一滴向觀眾照亮幽暗的空間,電視裏播放著「樂生運動」的新聞與抗爭影像。河童在用鉛筆素描填滿了臥室裏的四面牆,這段時間常常借睡在此的吳霞老發著惡夢,半夜抬頭看時天花版上黑筆勾勒的人卻也在日光燈旁沈睡依舊。
這是一個每場12人,只演8場的劇展,觀眾必須寫信訂票,很快所有票卷也就完售。我們每天都安排了值日生煮飯節省開支,並打電話確認每一個觀眾當晚是否前來,偶爾為了一、兩個找不到公寓的「客人」延後開演時間。演出結束後,觀眾與創作者喝著吳霞在演出時熬煮的雞湯,她的表演是廚房裡動人的獨舞,伴著Cucurrucucu Paloma摹仿鴿子的歌聲,每一種動物姿態的身體轉換,你能聞見雞骨肉爛熟的氣味,鍋蓋與鍋邊碰撞的金屬聲響配合著舞者關節的扭動嘎吱作響。
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中,我們為所有共同生活與例行演出的細節,訂下如進劇場般嚴謹的手則。事實是,煮一鍋湯其實無所謂日常,日常是一種假象,但無感與漠然卻是當代的眾生之相。
Where do I start? /Where do I stop? /How do I start? (As I mean to go on)
──4.48 Psychosis,Sarah Kane
接下來的故事你們也許都知道了。09年再拒劇團休團一年後,「公寓聯展」的第二屆重新啓動,並準備連演28場。彼時我們所有人各自面對著生計、學業或者兵役的問題,就我自己來說,長期拮据的生活下,使得08年《沉默的左手》這齣對我們來說預算過於高額的音樂劇,宛若最後一根稻草,讓僅靠眾人意志維繫的創作能量終至消耗怠盡。小四決定以「家」為名,劇團的大伙藉第二屆的「公寓聯展」重新開始,嘗試我們從來沒有做過的寫實戲。關於外籍看護、家暴,關於搬遷,關於我們對「家」這個字所有的回歸與叛離。演出的兩個星期中,我們經歷了同時是演員、創作夥伴、朋友的Mucy於睡夢中過世,但我們沒有中斷之後的演出。我們做了許多臨時的調整,卻同時每天痛苦的問自己究竟為了什麼繼續撐下去。直到今天,如果你問我劇場、表演與生活的互涉或者關連,我第一個想到的,還是Mucy在柏珊的戲裡,她打開公寓的大門準備離開時,轉過頭對剛經歷完父母激烈爭吵,呆若木雞的孩子說話的神情, 「沒事了。」她說。
還有,我記得某一晚的演出結束,貝芝待在她扮演的外籍看護Anna這個角色居住的儲藏室,正為隔天的演出進行場復,一邊和她朋友解釋自己在哪裏, 「……不是劇場,」 斷斷續續她描述著, 「……這是一間真實的公寓」。我記得「真實」二字對當時的我來說如此輕盈又沈重,以一條迂迴曲折的路徑展現著來時路,亡者在路的盡頭揮舞著火把,彷彿僅僅是對這兩個字的探求和叩問,我可以向自己解釋,為什麼還在劇場裏,未曾離開。
本文已發表於《現代美術》第16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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