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6日 星期五

由此進入了沈默 -寫在再拒劇團《諸神黃昏》演出前



文/黃思農

 「『由此進入了沈默』她說。我便想像這個沈默空間的進口。
不同的人生命來到了不得不停止的一點,運動的繼續運動,以其盲目、無所以、不斷重複就以為堅持的方向繼續運動,無視那些離開的人:方向那麼吵鬧,他們無法再聽到靜默的聲音。」
-黃碧雲《沈默.暗啞.微小》


華格納、總體劇場、德意志、動機論、革命、諸神黃昏與平民崛起……從去年10月工作這齣戲開始,我思索著我們如何與這些龐大的字詞對話。過程裏我想起兩年前第一次抵達柏林,父執輩的朋友、聲音藝術家Chino Shuichi邀請我到了一間東柏林的小教堂,用二胡和他現場彈奏的管風琴即興,祭壇的後方看過去是一大片透明的落地玻璃,一棵高聳的老樹靜靜佇立在窗外的庭院上。

我演奏得非常用力,卻無法企及Chino在整個教堂製造的龐大音場,如果說世間的所有自然音,會出生、成長、衰竭並且死亡,管風琴不僅僅以其巨大的音量與和弦的飽滿自鳴,它能在演奏過程結束前,以無止盡的延音讓聲響永不消逝。「因為這個樂器的設計目的,聲音是來自於天上。」Chino在回程的地鐵上和我說。然而,後來我想,不會死亡的聲響不僅僅來自於神,發電機與空調亦不會消逝;華格納所生存的19世紀,正是工業革命發展最為蓬勃的一段時期,沒有遠近感的Lo-Fi聲景決定了這兩百多年來我們生活的基調,日本學者吉見俊哉將這個過程稱之為「沈默之死,噪音之聲」。

一次又一次的排練過程裏,我們凝聽著各種聲響:飛機領航員的廣播、店面裏傳出的流行樂或舞曲、街頭抗爭的聲音、高級餐廳裡的碎語與政治人物的演講,我們試著模擬、重塑甚而變造它們;或者,我們即興誦讀著詩句,尋找每一個字句在發聲上,純物理性的音量、音高與節奏變化;二胡之弓摩擦琴弦的噪音,搭配綜藝節目來賓,侃侃而談英雄齊格飛的死亡,死亡就此被語言消減它該有的重量;直至劇末,群鴉回到了英靈殿,訴說著啓示錄般的末日光景,我們鼓噪,乃至眾聲喧嘩。在一個沈默死亡,無法消除噪音的時代,人類的感知反而縮回了身體的最深處,現實裏的人們不再真實的聽見彼此。對應於我們所期待的劇場,它必須是實驗各種可能的表現,開啓沈睡的感官與想像的另途。

歷經八個月的集體創作,當我們從頭檢視華格納,不再在意他以多大的音量,轟炸包廂裏的貴族和前排的新興布爾喬亞階級。《諸神黃昏》改寫了北歐神話裏巨人族與諸神大戰,讓世界的毀滅繫於一場愛情的背叛、女武神燃起的憤怒火焰之中。現實中的華格納曾經加入無政府主義的革命,卻在下一個世紀,成為了希特勒所頌揚的德意志精神代表,近三、四十年則如齊澤克(slavoj zizek)所言,華格納的歌劇在諸多的版本詮釋下被綁架到了左翼的陣營。究竟這場創作者跨越時空的虛擬歷史對話,反映著兩百年人類集體的感官與意識經歷的什麼改變?我們,或者華格納,該如何循著神話的路徑,以悲憫的目光注視著當下人類所面對的苦難與困境?諸神黃昏之後,是永夜,是平民的崛起,以其無可質疑的姿態,群眾紛雜的聲音合而為一,個體就此淹沒在時代的癲狂與急劇的前進洪流之中;我們的生命,亦來到了那不得不停止的一點,交會的傾刻。

「由此進入了沈默。」
然後,我們開始凝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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