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遊生活》是再拒劇團第五屆「公寓聯展」中,其中一件位於永和「酸臭之屋」的作品,由十二位「酸民」共同創作。
映照著虛假與真實的鏡子,一切從金銀童子在巷口抬著這面鏡子展開。「真實是虛假的瞬間」,在步向酸屋的過程中,我們漸漸地得到了這個提示。而這個提醒,在我們穿巷過弄的過程中,在反映著每位參與者的鏡面之中,已經給出了無以言喻的楔子。鏡面晃動,鏡中的我們晃動,跟著路面也晃動,整個視覺晃動,好像自己的身體也開始晃動,這使我們意會到這次演出在真實與虛假間的主題。在這擁擠的永和的巷弄中,跟隨著鏡像的隊伍裡,從視覺到身心,再到意識的根本,進入了第一層的轉變。「來吧!你也注意到了吧?歡迎加入神遊生活,一起進入『真實』中迷人的虛幻世界!」彷彿有個聲音這麼說著。不必再討論真實或虛假,它是一個「通過儀式」,是一個試探,也是一個讓我們完成心理準備、滿足幻想的階段。
「請按三聲門鈴」,在酸屋的入口有著這樣的訊息,從金銀童子開始一一按照這個規則進入了酸屋。有了前面的暗示,我從這裡就開始想要挑戰。訊息並沒有告訴我們,按三下門鈴後一次只有一個人能進入,於是我心裡產生了直接緊跟著前一個人進去的念頭,大概是對互動性、自由性有著過度的期待(包含原本對演出本身的想像:「演出中可以自由行走,但請勿刻意破壞展場物品」,以及鏡子的提示)。雖然最後並沒有這麼做,但也因為有這一段小小插曲,才有了一個對照組。當時有著執著與期待的念頭,離「神遊」似乎還有著很大的差距。
進入酸屋後,我們又被拉回真實與虛假的辯證中。身體(女體?)作為舒適的沙發,作為戰戰兢兢、服務他人、滿足期待和眼光的機器,這樣的異化,是資本主義現代性中再血淋淋不過的事實。我們在這個展演的過程繃緊神經、壓抑自己的能動性,即使金銀童子已經率先輕鬆地臥倒或抽菸,也給出了關於「愛」的提示,我們仍然被「真實」所綑綁(我實際嘗試過讓自己看起來更自在,結果只是多換幾次位置與不斷走動罷了),唯有開始親自神遊之後,才體會這樣的真實,果然只是虛假的瞬間。於是我們開始集體入夢,或者說,終於夢醒了。
結束了大廳的隱喻,我們開始一一探索這棟公寓的每個角落,自由地參與,自由地被各自所吸引的東西吸引。真實與虛假正式開始亂舞、狂歡。聽覺與視覺爆炸,蒙太奇效果與人體伸展交織的房間;水紋與針線、戀物與潔癖、無人聲的水聲空間;雜亂而由螢幕滿足監視與幻想的臥室;舒適嬉皮情調的閣樓;以及戶外的人造星空草皮,等等等等。「你可以選擇,選擇離開,或留下……這城市很髒……」這些空間與當中形象的人物開始漫遊,這樣的訊息也開始四處飄動(可以將任何人物、擺設、氣氛視為他們的乘載物,你感覺得到)。像這則訊息所說,你可以選擇,選擇繼續追逐這些飄動的符號,在這趟旅程中會神地找尋意義;也可以選擇讓放縱的能指就繼續任意地逃逸、飄走,並讓自己也加入他們。對我而言,這次的旅程正是由前者邁向後者的奇遇。就像後來大廳響起國際歌時(其實還有更多聲音,眾聲喧嘩,但我被制約的身體使我專注於國際歌),金童子拿著大聲公展示脫序的身體和講話,而其他人物同樣任由他們的身體與原在結構中形象、意義的位置上逃逸,並在這裡相聚。而我真實地感受到自己參與其中。
在真正進入「神遊」的這個狀態下,新的觀點與感受自由地交錯,身體與意識都只是一個節點,任由他們交會與逃脫。這令人聯想到德勒茲所謂的「heccéité」,以及在逃逸線(lignes de fuite)上永遠處於變化(devenir)中,或在裝配(assemblage)中逃脫的獨居者。在這樣的狀態下,身體脫序的金童子演講與國際歌的互文性或結構性就顯得十分多餘,我在書寫當下,對於「無器官身體」的聯想更加顯得荒謬。只有放縱自己,跟著她他它祂們一起流動才是正解。(雖然我早在金童子出場前就從廚房偷窺到他的模樣,而這全然不同於還在門外時的念頭,是神遊狀態下的自然遊戲)
「愛~~」(演出中不斷重複出現的聲響)。經過在這個公寓中的神遊,偷抽菸、偷吃食物,到處探索,與人、物在不同空間下互動,我們終於學會了「愛」。以致於在這個場次結束之時,還無法順利地離開,成為小房間中的地縛靈,偽裝成演出者,在下一批仍摸索中的訪客們面前,自豪地炫耀,展現自己還未從神遊中回來的身體,展現「愛」。
以上所述,只是眾多觀點的其中一個,如有雷同,那就太令人難過了。這也是我在這次的《號「神遊生活」中發現的一個有趣特色。我在觀察著演出者時同時也觀察著其他的參與者,我看到許多他們視線中不可能看到的景色,正如我的視線中也有我所忽略的寶藏,當中更有很多是絕對不經意的碰撞,稍縱即逝。這樣視線的參與,到身體、意識、全感官的參與,每個人由不同的經驗與感受,交織出各自生命經歷與漫遊體驗中的個性,但不執著於人格的意義或價值,眾聲喧嘩,潑灑出每一次與獨一無二的神遊生活。
真實與虛假?在酸臭之屋中的真實本質的虛假的真實中,怎麼在回到只是展現虛假的瞬間的真實生活的虛假中發酵?離開神遊生活後,感受了能指的亂舞、眾聲喧嘩、自由逃逸,並體會了真實的虛假和虛假的真實後,「唉」如何成為「愛」,我們該如何重新面對那首國際歌?如何重新品味當中的每一則隱喻?不禁還是會思考這樣的問題……。若以日常生活詩學(以下皆為德塞爾托用語)的戰術(tactic)來看,這場發生在創作者生活的公寓中的演出,本身已經是一項有力的反抗與召喚(evocation),從實踐中對抗其對立面、企圖建構理性模式的當權者策略(strategy),以及伴隨著現代性而來、全面入侵日常生活的異化。

(轉載自表演藝術評論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