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彥寧
我們有屬於成人的演出,屬於兒童的劇場,那麼關於「青少年劇場」呢?或者退一步想,我們有多少深刻談論青少年議題的演出與文本?
那是被隱形的一群,青少年不像兒童一般備受呵護,又尚未被視作成人擁有自己的空間與話語權。許多的事情遇到就只能忍過了,「死過一次你都不知道。」
青春之鬼:死過一次才能活在這兇殘的世界
從2006年的《宛如幼蟲》、2007年《1:24混合發作》、2014年前叛逆男子的《新社員》到2017年再拒劇團年度製作無刪減版的《春醒》,導演黃緣文試圖以青少年的不同面向,接近問題的核心,看似摸索每個人必經的社會化過程,其實是人們在成長過程中,亡失與遺留在時間洪流的人生片段。從2006年《宛如幼蟲》對瘋癲與正常界限的質疑開始,那些被稱之為「幼蟲」的,在黃緣文與再一次拒絕長大劇團的創作脈絡裏,是指那些低度社會化,辛苦掙扎於世間的存在。「社會化」是個如此簡易暴力的命名,它合理化我們進入體制與規訓的過程中,許多的自我割捨。讓我們反過來問,那些不被「社會化」的又該如何命名?在孩子的階段,他們被稱之為「兒童」,並對這個年齡層設下許多的保護和期待;在成人的階段,則以責任和義務為其前進的目標與動力。而「青少年」被歸納為兒童至成人所需經歷的必然過程,在漫長的學習與對未來的朦朧想像裏,它並非只有積累,還有捨棄。
「更清楚一點說,是死過一次才能存活,」緣文說:「死過一次才能活在這兇殘的世界。」
那些死掉的在《春醒》被命名為「青春之鬼」,挪用改編劇本吳秉蓁舊作《青春之鬼睡美人》的劇名,「2012年導助也曾比喻為青春的『停車場』,」緣文笑說:「也就是原著中的『墓園』。」緣文一直試圖處理在時間縫隙裏卡住的青春之鬼,一次又一次透過不同的作品慢慢地鬆動他們的身軀。
「他要碎裂這世界,再生出他自己」-〈午後的天空〉,《春醒》
有別於尚惹內(Jean Genet)提出一個完整的道德方向,緣文想做的是釐清問題。「一旦劇中人可以滑手機,一個一百多年前的劇本當然必須作巨幅的更動。然而,人可能越來越先進、越來越多管道抒發自我,但整個時代的前進卻不會讓『墓園』更少,一個多世紀以來,現代化所排除的人事物只有更多,而這當然也反映在青少年面對的困境上。」 回到選擇《春醒》,這個曾被禁演數十年的劇本,最初的創作緣起,其實是來自2011年台灣推動12年國教後,一系列包含多元教材和性平教育的討論與爭議。當時,將近30歲的緣文發現,即便距離他的青少年時期已經過了許久,同樣的問題依舊存在:「即使到現在依然無法好好地和小朋友談性,你以為小孩子不一樣了,你以為時代改變了,幹他們都一樣。」面對來自家庭、學校的各種壓迫或暴力、對於升學就業的不安、愛人與友誼的衝突、性和性向的探索,100多年前的問題至今仍天天在新聞社會版面上出現,儘管我們獲得的資訊量比以往都高,我們得到知識的方式,卻沒有讓解決問題的能力增加。而每當青少年面對問題的時候,常常還是要依靠自己來教育自己。
死過一次你都不知道
鮑奕安 飾演 莫里斯 (攝影:唐健哲)
「我想過很多人能夠割捨能夠放下,那些人會在出社會了說出『我們都經歷過了,再忍一下你就得到更多了』這樣的話。可是,你認為你生命中最精華,最能夠理解世界的真實,一邊成長理解他人理解自己的過程,應該發生在幾歲?你不覺得忍到22歲有點誇張嗎?」 我們的社會持續地將年輕人關在義務教育中,再將他們送入所謂社會直達車的職業學校或大學4年,這個忍耐的過程卻在不知不覺中被隱形甚而視而不見。「青少年被隱形了,他們被視為沒有完整行為能力的個體,所以不能作為成人活出自己,只能就此忍過,死過一次你都不知道。」於是緣文頻頻回望,在作品中立定了自己的目標:「如果世界上有一種人一直往前走但必須要回頭,我就成為這種人吧!」
但是,《春醒》不因為談論了諸多議題變成一齣空泛或是嚴肅的戲,反而有許多大笑的時刻。正如現實人生,苦與樂總是相隨。戲中大笑的衝突發生的時刻相當緊密,看排過程中,作為觀眾的我心中一直浮現「幹怎麼有點慘吶」的念頭,同時又頻頻拭淚。走出劇場時我想到一些生命出現過的人,有人的人生就此卡住,他無法跟著成長的必然或時代的洪流與時俱進,也無法賴著。人一定會長大,但該怎麼處理傷痛?
導演 黃緣文 (攝影:王玫心)
緣文希望能夠邀請更多教師、家長進來劇場:「從我們可以做什麼和實際上做過什麼出發,而不光是『給予』。給予任何人一支麥克風是沒有用的,你要先讓他擁有獨立思考的權利;要讓青少年們知道自己的思考是被允許的,不是要改變他們,而是要改變一切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共犯結構。」
而那正是一百多年前韋德金(Frank Wedekind)撰寫《春醒》時,希望在當時保守的德國社會所揭露的問題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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