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4日 星期四

在暴力面前的無能:劇場或者我們—寫在再拒劇團《我在這》2013年秋季公演之前

文/黃思農

“1991年一個尋常的上學日,住在加州南太浩湖小鎮的11歲小女孩潔西.杜加,在上學途中被一位男子開車尾隨靠近,男子拿出電擊棒擊昏潔西,把她帶回家中 的後院倉庫,從此作為他的性奴隸。潔西在18年囚禁生涯中,於14和17歲共生下兩個女兒,直到2009年8月26日獲救。”

翻開每天蘋果日報社會版的角落,失蹤、性侵、家暴、謀殺……我們是如此習慣於聳動的標題和正義常態性的缺席。儘管如此,《被偷走的人生》這本自傳性小說書封,平鋪而中性的陳述和引言,還是顯得這樣的怵目驚心。對照於偶爾湧現於社會版頭條或八卦雜誌,常被稱之為“個案”的綁架和受虐的孩子們,只能不斷在廉價的書寫再現中,刺激眾人對他人生命的揣測與臆度,這個叫潔西的女孩不一樣的是,儘管她在很長一段囚禁的時間可以使用網路,她還是選擇斷絕與外界的聯繫,最後她也選擇了存活,並且在這個即將崩毀的世界裡,講述自己版本的故事。
此刻是她獲救後的第4年,做為啓發自這部自傳的劇場演出,《我在這》這齣戲的創作群,與其說是為受害者表述或者發聲,不如說是與在場的觀眾,一起用盡所有想像與專注力,共同去學習如何凝聽他人生命的創作歷程,因為在這樣的故事裏,沒有人可以自外於這個世界去批判; 而劇場必須創造出一個揉合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時空,讓我們去理解,去感知我們與每一個未曾謀面的、未曾死亡甚而未曾出生的受苦的生命,如何相繫。

前幾天看完了這齣戲的排練,想起很久以前的演出文字:
 “我們親愛的自己,此刻你已經告別了生命的折磨,留下我繼續行走在人世。我們將懷抱著對自己的記憶,學習活著。僅僅希望,希望你可以用你可愛的容光,照亮我們留下來的,脆弱的身體。 但願我的衣物暖和,食物溫飽。 如此而已。”-《宛如幼蟲》, 再拒劇團2006

這是當時在牯嶺街演出的文本和宣傳文案,這齣戲拼貼了劇場先知亞陶、舞蹈家尼金斯基、小說家尚惹內與莎拉肯恩的文字,討論瘋癲與藝術創作必然的聯繫和決裂,或者用沙拉肯恩的話來說,“你選擇的是生命,或只是活著?”

這位在上一世紀的千禧年前,於兩度吞藥自殺獲救的第二天,終於以鞋帶成功上吊的英國女子,也許從來沒有想過,那本經紀人在她包裹內發現的遺作4.48 psychosis,會在五年後一個她從未涉足的島嶼,掀起小劇場的創作浪潮,那些年扣除許多戲劇學院的學生製作,不同版本沙拉肯恩的演出如雨後春筍般相繼上演,我看過的版本就有臨界點詹慧玲的《渴╱望》、陳惠文《莎拉肯恩@4.48精神異常》、黃煒翔帶領一群文大背景的劇場演員集體創作的《﹛﹜ ASAP》、再拒劇團黃緣文的《1:24》與《宛如幼蟲》,還有這一次,再拒劇團《我在這》的導演薛儁豪,當年在四把椅子的創團作《除了死亡之外》,都被這個劇本所深深啓發; 莎拉肯恩也一直被英國評論界標誌為「直面劇場」(In-yer-face theatre)的領軍人物,論者以此定位當代英國劇場創作人,對於寫實主義和英國政治劇場傳統的不滿。

“這個世界試圖通過心理學來評估瘋癲和辨明它的合理性,但它必須首先在瘋癲面前證明自身的合理性。“這是傅柯在《瘋癲與文明》的結語,亦點出了體制化與理性的暴力之於個人的生存,必然在這些大量劇場創作所圍繞的主題中詰問自身,而以這每一個個體掙扎求生的體驗為中心,所觸及的是西方文化的邊界。這一次再拒的《我在這》要談的故事,便是關於我們如何與這樣的暴力共存、並強迫自己逼視它的過程,導演薛儁豪延續他一直以來-《除了死亡之外》、公寓聯展《逗》…這些作品所獨具的溫度-《我在這》討論著虐與被虐之間,情感和權力關係的流轉。

而我們該是如此清楚,劇場、詩歌、音樂在暴力面前竟是如此無能,戰爭與屠宰場無處不在,在我們每日所吃的肉,在我們每日觀看的電腦屏幕,在我們每日所居住的寓所,在每日我們所吞下喝下嘔吐出來又再吞回去咀嚼的生活。我們無法阻止坦克車碾平劇院,怪手碾平居所,反而在瓦礫堆與廢墟之上歌唱,那並非是因為我們不假思索的以為,自己擁有如此的使命或人道關懷; 而是因為我們來自塵土必將腐朽的肉身之中,與暴力共存是一種現實,在劇場裡逼視這樣的必然,瓦解了我們與他人生命本不存在的邊界; 也因為當代的劇場相信:我凝視著那些在尖峰時間搖晃的捷運車廂裏,一張張漠然的臉,與遠方正在發生的那場戰爭,與多年前那個被囚禁在地下室的女孩,擁有著毋庸置疑的聯繫。

誠摯邀請你能走入劇場看戲,不是因為這些在排練場,黑暗中摸索著自己語彙的編導和演員,他們天真的相信可以改變世界,或如何的艱困,或表演藝術莫明的必須支持。而是因為在這些直面人性與暴力的排演工作裏,在反覆的挫敗之中,他們將持續不斷的質疑自己和劇場表演的虛妄,並重新學習如何誠實而赤裸的站立在舞台之上,無畏的與另一個生命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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