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6日 星期三

【劇評】看《接下來,是一些些消亡(包括我自己的)》

轉載自澳門日報
文/黃庭熾(澳門·第十二屆澳門城市藝穗節駐節藝評人)


澳門藝穗節號稱“全城舞台·處處觀衆·人人藝術家”,水分不少我們當然心知肚明。
上月十三日在連勝街no.47 art space的演出,再拒劇團的《接下來,是一些些消亡(包括我自己的)》,倒是讓人有類同的感覺。觀衆穿過藝文空間的辦公場地,參觀設在梯間再拒劇團的歷年演出劇照及簡介,後被帶上天台,一齣又一齣地看回地上——這過程中,連勝街no.47本身的“雜物”與裝置、展覽相映成趣,像隱匿茂密叢林裡虎視眈眈的一雙眼睛,靜靜地瞥見觀衆竭力地假裝不受這裡生活場景和演出空間錯置的影響,而這異象是有喜感的。這和往時在此地看演出不同,今天連勝街no.47一體成另一棟建築(而不是劏房似的幾層空間)。


總共……天

率先上天台看的是王詩琪的作品《總共……天》。第一印象看到彷彿蜘蛛俠驚奇再起似的石兵八陣——本應空曠的天台被佈置成蛛網、鳥巢、蛋室似的擁擠空間,觀衆必須穿越荆棘叢方可入座。沒有天花板的天台被剪為三層,最上籠罩着綿繩織就的蜘蛛網,中間一層為蛋白色的紗網,下面是一張保鮮膜樣的透明塑膠覆蓋在地上,供人或坐或臥、或跪或躺。

紗網和塑膠中間的間隔還不夠一個高個子坐着觀看,所以坐着的人就好玩地使紗網上長出一個瘤。懶洋洋、或者辛勤工作了一天疲憊的觀衆,索性臥床似地側着頭觀看——雖然場地被佈置成各種“門檻”或裝置,但空間中討價還價的餘地,反倒使現場成為最自由的空間。

首先聽到聲音,然後是光,最後輪到女人蠕動,從棉花團中掙脫。錄音在開放的現場,像個缺乏眼神接觸的大學敎授望着天花板朗讀課文,留給觀衆摸魚的尺度——直可置若罔聞。旁白被分解出去,女人的動作仍然是好看的。看着她從紗布中間破洞中破繭而出,做着細緻的動作、吹吹棉花,十足般配這人造空間、侷促的調調。

最後,我看着密雲的天空,想知道她們有沒有雨天備案。

妳最愛的晦暗和妳最愛的意識

這個劇展是很環保的,自天台下來我們旋即被帶到另一個沒有光的房間,就是本來的澳門劇場圖書室。

晦暗的澳門劇場圖書室,佈滿地墊,觀衆以一個甜甜圈形狀的家私為圓心席地而坐。從一個以天為蓋的浩瀚空間,忽然被帶到密室似的場地,一開始不適應。觀衆待在原地動輒得咎,宛如蛛網上的無辜昆蟲,倏忽來去的聲音像桀桀怪笑的兇猛蜘蛛;又像某種邪敎的末日集會,靜靜地聆聽着莫測高深敎主的嘶嘶耳語,準備引火自焚。各種晦暗的想像在某個臨界點被打破,但那是後話。而這之前,蟄伏的觀衆忽爾變成飛蛾,都具備了趨光性。哪裡有光,眼睛就羊群一樣簇擁過去——讓我想起某位老師曾經說到,70%的人通過視覺學習,20%的人用聽覺,10%的人由觸覺——劇場其實是個藝術家和觀衆角力的地方,誰最終可以握有稀缺的注意力?

在眞正可以融入這個演出之後,視線都不知道可以放在哪裡。觀衆面面相覷,假裝沒有看到對方;我看見有觀衆寫筆記,揣想對方可能是個藝評人回家有交作業壓力;環顧劇場圖書室圍城似的書架後,我的視線落在藝術家macbook打開的華麗軟體上,他就是用這個工具天神似地灌輸我們聲音、主宰我們的注意力,感覺上很pro很強大。與此同時,演出的整個氣氛早已經不同了。

開頭乾涸的聲音在某個臨界點被灌漑了,變得茂密而豐盈。就像火柴被劃亮,我們一下子被聲音托起,地心引力被中和,在綿密的聲音裡我們恍若置身啫喱狀的宇宙裡。聲音在漫長的競選過程裡擊敗了對手邏輯,登上了注意力之王的寳座。晦暗的劇場像未拆開的禮物,一旦掀開帷幕,即時異彩紛呈。一下子被帶到茂盛的雨林,下一秒被丢到汪洋大海,封閉的劇場被清脆的聲音置換成清澈的晴空——它最後變成了一座聲音交錯的城堡。

入夜

曾彥婷的作品帶來和前兩齣作品截然不同的明亮光線。舞台給人的印象是森林裡一所廢棄的學校,橫七豎八的椅子、一地泥土和枯葉,以及錯置的懸繩。

舞台沒有人,卻有人生活的痕跡。灑到了地上去的紅酒、開啟後的枱燈、掛掉的電話……在徐緩的音樂、柔和的燈光下,沒有人的這個地方發生的一切一切,都顯得耐人尋味。

事件慵懶地發生,一項一項地,像被風翻開一頁一頁的立體書,令人想起自己小時候上好發條的音樂盒。時光在現場和煦的氣氛下偸偸溜走,像節假日沒有事務的午後,帶人去領略創作者設計上的巧思,而空間中挪動的物件則顯示出操作人細膩的手法。

而藝術家正是用一個織布機那樣的工具去使觀衆看到眼前這一切發生。所以當時所看到的並不是空間中物件的移動,而是有一個人決定動用哪一根繩、她打算用強或弱的力道,以及如何移動——藝術家佈置這個空間時的動線與軌跡。

懸繩後來變得不只是工具,同時意味着兩端的關係、過去與現在的因緣。

小結

連勝街no.47 art space一夜間變成了小社會。從黝黑、晦暗到黎明,藉幾齣作品折射出光譜各端的心靈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