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4日 星期日

【迴響(四)】〈燃燒的頭髮—日曜日式的散步者記憶〉—來自觀眾 黃浩瀚




Le cadavre exquis boira le vin nouveau.
燃燒的頭髮》承接以往許多<再拒>的戲,捨棄故事性的敍事和邏輯性的解釋,我們可視之為超現實的精緻屍體 (cadavre exquis) 或現代主義的拼貼(collage);例句:《渾沌詞典》裡的截取,割裂,和拼合。
我們與戲劇對話的策略也只可能是拼貼。

第一次走進台南安平樹屋,是今年春假末尾的一個周日傍晚,園裡仍有很多拿著SamsungiPhoneSony各種手機在拍照的遊客。
在樹前看屋,在屋內看樹。

樹屋位於德記洋行旁,最初為洋行倉庫...砌牆古磚取自熱蘭遮城紅磚...推測最早應建於十九世紀末...日治初期,作為「大日本鹽業株式會社」出張所倉庫,現況規模即為日本人增建。戰後改為台鹽倉庫,曾一度荒廢任由榕樹寄生,經過半個世紀,形成特有的屋樹共生奇景。...○○四年底整修,提供木棧道讓人穿梭於樹屋之間....(安平國家歷史風景區)

我們沿著木塊與玻璃的棧道穿越台灣的殖民史,荷蘭人熱蘭遮城的紅磚,帝國主義英國東印度公司德記洋行的倉庫,日治時期的「大日本鹽業株式會社」,國民黨政權的台鹽倉庫,到現代資本義旅遊工業安平樹屋園區。

522日下午六點多,天色已昏暗,一輛輛載著中國遊客的旅遊巴士駛出赤崁樓,我坐上台灣好行的88路公車,一路上雨越下越大,我開始擔心晚上的戲是否能如期演出。

site-specific theatre, environmental theatre, promenade theatre
既說是環境劇場,演員,觀眾,環境必然産生互動關係。樹與屋的糾纒,是樹侵佔了屋,還是屋阻擋了樹的生長?劇場與樹屋的糾纒,是樹屋生成了劇場文本,還是劇場竊佔了樹屋的空間?樹屋並沒有留下超現實主義的記憶,但劇場倒挪用了樹屋的牆壁,樹的氣根,窗戶,棧道,橋和水池,把台灣超現實詩人的記憶重寫在日本/國民黨統治的殖民史上。我們是否可以說,環境劇場的環境與劇場之間並沒有必然性,兩者的必然性只是空間的詮釋,演譯。

walk (v): to move around; to stop walking Etymology promenade theatre @Mode: the spectator/actor is led from one site to another site; the spectator/actor stops walking when a site is specified Synonymsto follow, to look around

我們穿上雨衣,塗上防蚊液,依指示在雨中走進第一個現場(site)

我為了看靜物閉上眼睛....../夢中誕生的奇蹟/轉動的桃色的甘美......(水蔭萍,日曜日式的散步者)

女體在我們的注視下慢慢甦醒。
Gaze】在傳統的劇場裡,觀眾在昏暗的觀眾席注視台上的演員,保有一種權力的距離,享受類似偷窺者的愉悅;而在環境劇場中,觀眾被迫捨棄與演出者的距離,變成參與者,在現場圍觀事件的發生。我們的注視暴露了我們作為圍觀者的被注視,在侷促的空間裡,我們彷彿是罪惡/歡愉的同謀者與共犯。
注視是在死亡的面前尋求身份認同。
Female Body】女體既是文化的謀介,更是政治與社會的權力戰場。秦Kanoko身穿紅旗袍的女體,踏著扭曲的愉悅舞步,恰是超現實的macabre,以尼姑/妓女的肉身,召喚殖民統治軍國主義的亡靈。薔薇蜥沿著樹根攀爬而上,是死亡的救贖儀式,還是消忘在歷史陰暗邊縫的記憶?

春天驚慌的頭腦如夢似地──/央求著破碎的記憶。(水蔭萍,日曜日式的散步者)

劇場是轉瞬即逝的藝術形式,與戲劇的對話總陷於破碎的記憶,而《燃燒的頭髮》與風車詩社的對話亦如是。
我們進入破碎的記憶:一盞赤裸的燈泡,一個舞者,一個樂師, 起伏跌宕重覆的樂音,夢魘般暈眩的舞步,圍觀的劇場參與者。對抗反殖民/殖民歷史的前進步伐,詩人選擇的是瘋狂和死亡。瘋狂是一種對被囚者的判斷,而自囚則是一種心靈的隔離放逐,死亡是囚禁的解脫與極限。

L'écriture automatique
布魯東(André Breton)在超現實主義的宣言中,稱超現實主義是純粹的心靈自發行為,藉由口頭,書寫或其他方式表達超越理性的真實,也就是夢的經驗。所謂自動書寫就是對夢境中潛意識的探索,釋放心靈的手段。在心理學裡,自動書寫也被翻譯作trance writing,書寫擺脫了意識的束縛,接受潛意識的引領,如夢似幻的發現深層的真實。
【暈眩】dizzinessvertigotrance
舞者注視著燈泡的光芒,既是愛慕,也是痛苦的壓迫,旋轉,跌落,起舞,跟隨著樂音的起落,但變化只是重覆的幻覺,就像哈姆雷特在字版上一筆一筆的重覆書寫著記憶/遺忘:夢境般的潛意識,帶來的並非心靈的釋放,而是精神的囚牢。

苦悶是一種曾經流行過的美學

   ...你是個失敗主義者嗎?」 (渾沌詞典)
   「足下是什麽主義?」 (郁達夫,血淚)

超現實主義是否就是失敗主義?逃避主義?《風車》詩刋的失敗,是兩個穿著洋鬼子衣服(横的移植)的詩人,無視眾聲喧嘩的現實,時代的召喚,沉溺在不道德的異境裡。戲劇只能以象徵的手法來詮譯超現實主義詩人的美學,以〈失敗〉和〈白紙〉作對比,〈失敗〉表現了介乎浪漫主義詩的想像力與超現實主義超越現實的潛意識探索,〈白紙〉則演譯了自動書寫的美學。

詩的祭典
而且我總是走著/這丘崗上滿溢著輕氣球的影子,我默然走著……/如果一出聲,這精神的世界就會喚醒另外的世界!(水蔭萍,日曜日式的散步者)
我們一個跟著一個,隨著死的亡靈走出樹屋,雨下著,我們穿著黃雨衣,白雨衣,行進的隊伍,默默追隨著那輕氣球的影子,我們走過泥濘,走過榕樹下,聽著雨聲,我們走上天橋,我們是雨中的送行者。
要告別的時間/砂上有風越過──明亮的樹影/我將它叫做有刺激性的幸福…… (水蔭萍,日曜日式的散步者)
要告別的時間,水上有雨越過。
遙遠的揮揮手,我叫它做超現實的幸福。

後記
本文是沒有整體性論述的破碎記憶。

對於522日參與《燃燒的頭髮》出演的觀眾,總會對劇場的完整性和連續性的古典問題有所疑惑。秦Kanoko的肉身陰靈是唯一貫穿整個戲劇文本的元素,但劇場演出依然是片斷的拼貼,再加上環境劇場的可預料意外(雨,蚊子,消失的火焰等),觀眾的記憶也就更破碎了。不過,換個角度思考,台灣的超現實主義殖民統治資本主義跨國企業串聯的歷史,只可能在體制外與整體性論述的縫隙書寫。引用Roland Barthes,可寫的文本 (le scriptible) 既不存在於消費性的文學或劇場及評論,也許我們只能以破碎的記憶書寫/再生產一場詩的祭典吧。

2015年6月11日 星期四

【迴響(三)】《燃燒的頭髮》—來自龔卓軍老師



為了凝視的轉向。這是我看黃思農的「燃燒的頭髮:為了詩的祭典」所產生的強烈感受。一種極其朝向黑暗的凝視轉向。老實說,楊熾昌是我所不認識的一位日殖時期的超現實主義詩人,然而,以超現實的主張穿越城市的廢墟與街道,暗黑的房間與樹叢轉角,陶醉在這種身體穿越空間時的急速觸覺轉換,直到我們開始穿越歷史。在周身蚊蟲的極度騷擾中。

一種穿越在「南進台灣」與酒吧阻街妓女,穿越在陰暗樹叢氣根間發出的寫實主義美學論爭的幽冥之聲,穿越在白色恐怖時期被捕捉殞命的囚室,穿越紅色與黑色染污於白紙的意識糾結,穿越在歷史幽靈與RCA工殤與關廠工人被排拒的軌道邊,最後我們被引領進入的是一首戀歌與一場火的祭典。

這是一段暗黑的詩人生命的歷史。為了凝視的轉向,「燃燒的頭髮」與「諸神的黃昏」一樣,導向一種我們所不敢也不願正視的歷史暗巷。太複雜了!!各位觀眾。要我們重新去凝視諸眾,來自學院的,來自評論界的,來自文青咖啡館的,來自高鐵與藝術節的各位觀眾,時間中止了。千百種的詩的疊層,轉換為身體與聲音的反響與殘響。太遲了!!各位觀眾。來不及讀完這位詩人的、被翻譯過來的、難以卒讀的詩句。就只好在大雨滂沱中,讓它歸於只是一場表演吧。

每一次,當一個看似破碎的片段,指涉一段日殖時期的看似破碎的歷史時,我們就陷入暗黑。像那位將註定永遠囚禁在有鞦韆燈泡小室中的詩人一般,太遲了。當時不會有,過去不會有,現在不會有,可能未來也不會有什麼真正的評論出現的。除非我們重拾閱讀,除非我們發願重新穿越那一段暗黑的歷史。話語與姿態或許才會重新發光。

我們需要小說,需要論述,需要生命的故事,重新承載,重新扭轉,重新思考,重新穿越它們,重新穿越亞洲。近代亞洲的故事,對「我們」而言,從來不曾出土,就像從泥濘中爬出來的屍身,因為,那就是「我們」,我們還在暗黑的歷史泥淖之下,在帝國規畫的時間與空間之中,掙扎!!!

然而,「燃燒的頭髮」至少做到了一點:首先,我們得先凝視這一片大規模的暗黑場所,努力說出、唱出屬於我們自身的不堪故事。


延伸閱讀:凝視諸眾,在帝國的時間之外──專訪藝術家高俊宏

2015年6月6日 星期六

【迴響(二)】後記再拒劇團《燃燒的頭髮—為了詩的祭典》—來自高雄觀眾 阿冠

 文/高雄觀眾  阿冠

第一次走進安平樹屋,尤其是夜裡,感覺格外複雜。每個空間,彷彿化身專屬的紙頁,一旦翻開,歷史的篇章、人的記憶,躍然欲湧。在群樹的高度、牆垛的細縫,以及根土與泥地之間,延展、帶出人(及其身軀)在時代中的起落迴旋,老朽或頹倒。

觀眾由兩位藍/紅氣球男女使者引領著,分成兩組前進。整場演出,由好幾個常常並未直接關連的段落組成,也因此節奏往往錯雜不一,緊湊有之,緩滯有之。時空則大致關於台灣早期(三〇年代揚起超現實主義旗幟的風車詩社)、日據時期(物質民生的現代化),到國民政府後的近代社會(RCA事件、關廠工人)。

或許也可以稱之為一種「穿越劇」:穿梭時空,穿過生命。譬如,開場時,燈光下時而顫抖,時而笑舞的舞踏紅衣婦人,默然無語的身體,承載的卻是(通常藏身暗處的)性與死;或者另一段,在一方偌大的白紙上來回踩踏、裡外探照的一男一女,分別持著日光燈管/手電筒相視交手,乍看像是進行著共同的搜索(或爭辯?),其實更像進行著某種思想的、情感的檢查、審查。

再如,另一段落裡,面貌始終不清楚的女子哼唱完〈國際歌〉之後,強迫症狀般,不停地追逐、閃躲著地上(因垂吊的燈泡裡,元件閃動而造成的)影子,就這樣在窄仄的空間裡,跳完一支激烈的舞,倒地不起。猶如一架架飛機由天際翱翔飛過,地上的人們卻感受到圍困和將亡的戰慄,而非自由及起飛遠行的歡愉。

這些不自由、受苦難的身體與靈魂,往往與「美好事物」並置、相對,因而更顯諷刺。現代化浪潮裡,為了人們享有進步生活的各種(日本人的)發明如:牙膏、汽車,卻通往一樁車禍,使青春正漾的少女,成為一具白布裹住的屍體。而或者那不是車禍是工殤(註一)。接著,(美國人的)電子工廠裡,蓋有乾淨的宿舍,工人卻受污染的水與空氣纏身,越勞動,越傷身(女演員一邊講著廠裡的故事,忽然倏地跳起手腳開合跳的早操動作,肢體一如工人每天的重複勞動!)

一道道無法穿越的詛咒,施與他們。

(紅衣婆婆褪去了衣裳,帶著女屍和年輕的工殤男孩離開我們的視野,能否從此離苦得樂?)

紅衣女子,貌似蒼老但實則生氣勃然的肢體。倒掛在屋外的樹上,水中的倒影,神諭般顯示出站立者的形象。最終化身為所有苦難者,在湖邊艱辛走著一條「不美的路」,滿路泥濘,不斷跌倒,彷彿替所有苦難蒼生重新經歷一遍;彷彿跌得越沈重,繫著氣球的繩才能鬆開。

如果鬆開的語言是詩,如果歷史不是由權勢者所書寫......
這些零碎、殘簡、未完成的生命之火,會不會有機會從灰燼裡燃起,重新向我們歌唱......

(註一)管仁健〈窮人,你的名字叫笨蛋〉文中,提到1972年飛歌電子廠的女工「怪病」事件,劇中以此情景為本,有篇幅不長的的呈現。
http://newtalk.tw/news/view/2015-03-17/57863

2015年6月2日 星期二

【迴響(一)】《燃燒的頭髮》—來自龔卓軍老師

 
文/龔卓軍
(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副教授)

《燃燒的頭髮──為了詩的祭典》是楊熾昌表達詩觀的重要篇章,開頭他就說:「燃燒的火焰有非常理智的閃爍。燃燒的火焰擁有的詩的氣氛成為詩人所喜愛的世界。」「立足於現實的美,感動、恐怖等等………,我認為這些火焰極為劣勢。我認為創造一個『紅氣球』被切斷絲線,離開地面上升時的精神變化便是文學的祭典之一。」(楊熾昌)

牧童的笑和蕃女的情慾會使詩的世界快樂的。
原野的火災也會成為詩人的火災。
新鮮的文學祭典總是年輕的頭髮的火災。
新的思考也是精神的波西米亞式的放浪。
我們把在現實的傾斜上摩擦的極光叫做詩。(楊熾昌)

今天是被紅氣球引導入場的。燃燒的頭髮──為了詩的祭典,再拒劇團,安平樹屋的演出。在1930年代以來的台灣文學詩論中,楊熾昌在台南組織的超現實主義詩社「風車詩社」,始終是被排拒的前衛。在抵抗殖民的過程中,民族主義的詩學總是傾向寫實主義的義正辭嚴。然而,一向是如此嗎?「燃燒的頭髮」像超現實主義的詩一般,給予我們最強烈的聲音地景意象衝擊:秦Kanoko開始的鮮紅「薔薇蜥」舞踏,以蜥型人爬上樹梢隱沒;余彥芳獨舞/黃思農的聲音/何采柔的燈泡裝置,指向囚室的瘋狂與「暈眩」,一連串被白色恐怖政治牽連的詩人名單,隨著其他燈泡下墜而被唸出;蔣韜與黃緣文在「失敗」中試煉樹的聲音,但被一連串的人聲所嘲諷;「白紙」中黑墨與紅墨的塑型交織;「女屍」中對1930年代現代化的廣告描白與1972年飛歌電子廠多起女工因吸入、接觸有機溶劑三氯乙烯、四氯乙烯中毒案,也呼應了詩人楊華的「女工悲曲」,並將去年關廠工人臥軌事件片段編入,最後由秦Kanoko這樣的鬼魂引導兩個令人驚駭的鬼魂出場。「散佚」由秦Kanoko倒弔在榕樹鬚幹間為開端,「我思索透明的思考,……文字的意義上變得不透明。……這種思考的世界就在『燃燒的頭髮』中,這個思考的世界終於成為文學的。文學作品只是要創造頭腦中思考的世界而已。」(楊熾昌<燃燒的頭髮──為了詩的祭典>),接著是穿越鐵橋往下看的「火焰」之舞,和「青白色鐘樓」的歌曲迴盪。

黃思農充分運用了安平樹屋的樹根與殘牆地景,利用穿越的走道、透射的燈光,給予激越的身體動作與音景佈置,讓觀眾穿越過一段被黑暗埋沒的台灣文學與感性灰燼,在大雨滂沱的泥濘中,點燃超現實的火把,將超現實文學的政治性,結合了舞踏、舞蹈、白紙、管線、燈光、樹根與聲音,楊熾昌的文字靈魂,如巫覘起舞,在渾沌與歷史灰燼中昇起。

(延伸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