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5日 星期一

短評|馮程程X再拒劇團《萬里尋親記》

* 轉自作者 Ping-Hao-Chen 臉書文章

文|陳平浩(影評人)

劇場導演馮程程來自香港,當年她的父親在選擇逃往「香港」或「台灣」時,選擇了前者(所以她在香港誕生長成香港人)。如今,反送中運動之後的如今,她選擇了後者,一邊想像父親當年若來台灣會是怎樣的生活、一邊思考家園與流亡的意義。

全劇的形式很奇特:父親在她十歲時過世,三十多年之後,她像《徵婚啟事》裡的劉若英一樣,在台灣面談了適合在這齣劇裡飾演她父親的素人,最後有五位,他們的人生或特質各自與她的父親擁有部份的疊合。父親其實從來不是完整的、父親作為「整全秩序」的「一」其實只是幻覺。(不過,活在幻覺裡、或者以幻覺過活,則是/即是「真實」。一一但劇場恰好逆此而生。)
「五位(片段的、局部的)父親」這樣的設計,同時因此也立刻否決了或至少質問了「單一絕對國族政治認同否則就是叛國」此一父權律令,也難怪劇名是「尋親」而不是「尋父」。

當五位飾演父親的素人與身為女兒(或飾演女兒)的馮程程一同登場時,我也想到了四位青年導演邀集四位父親扮演白色恐怖政治犯施明正及其文壇友人的紀錄片《錢江衍派》。因為,《萬里尋親記》裡的五位素人(從阿北到弟仔),也是一面戴上馮父的面具、一面露出自己的真臉(正是因為前者所以才有後者)。一邊編織、一邊綻線。這既是「素人表演」才有的「逼真」(卡卡的演技恰好就是真實),也是馮程程作為專業劇場人的虛實錯織術。

攝影|唐健哲

換句話說,敘事從《徵婚啟事》滑進《錢江衍派》,更準確說,這讓觀眾彷彿從「Happy Hour」經過「偶然與想像」而倏忽「在車上」。

結果,全劇其實是「在島上」,或者根本始終「在船上」。

馮程程引入莎翁的悲喜劇《暴風雨》(最佳譯本請見楊牧版),被篡位的公爵與女兒一同被流放到一座孤島。這座島嶼暗指了馮父從中國逃往的香港、還是蔣氏父子(或大力水手父子)從中國逃往的台灣?這是政治難民的隱喻,但聚焦於「父女」的組合,消解了「父子」血系嫡傳的父權國族意涵。「從島至島」(我仍認為黃錦樹最早也最深刻引進與論述了此一主題)。尤其,飾演馮父之一的陳欽生前輩曾是綠島的政治犯,他來自馬來半島。

從島至島,島的外邊還有島的外邊還有島的外邊還有島的...。

還有,莎翁《暴風雨》裡既有的大英帝國殖民寓言(及預言),也連結了馬來半島與香港島。然而,在「魔法師的寶典」(英國導演彼得格林那威的電影)與「卡力班」(對等於魯賓遜豢養的星期五)的雙雙缺席之下,或者準確地說,在父女於全劇裡幾乎不曾真正登島(宣示領主權與領土權)、始終「在船上」(也在暴風雨裡)的情境之下,帝國的基礎被顛倒了、殖民的暴力被翻轉了、取消了。於是,從島至島,從浮島至浮島,島嶼永遠只是暴風雨裡的一艘小船(而非軍艦),在波浪裡浮沉。

沒有島嶼,只有海,以及波的羅列波的羅列波的羅列波的羅列...。

攝影|唐健哲

不過,全劇只有父親,沒有母親(除了陳欽生前輩口白裡回憶裡的母親),這樣甘好?但其實劇中是有母親的:母親其實就在或母親其實就是劇終時刻劇場舞台上的紅色帘幕及其裂隙(雖然近乎大衛林區風格),從中降生了劇場空間以及伴隨它而來的想像與創生,亦即馮程程與再拒劇團的合作,這就是母親。

劇評|【念無血緣關係者,自由之海 — 馮程程 X 再拒劇團《萬里尋親記》】

* 全文轉自 ARTalks

文|黃亞歷(台新獎提名觀察人)

選擇不同程度的「素人」作為演員,以最簡易的道具、演出者、燈光、布景作為劇場呈現的方式,使《萬里尋親記》在演出一開始,就面對了難度不小的挑戰。但也因毫不掩飾的破題、揭露、表態,直接在舞台上對素人進行引導式的對話、互動,將素人的非專業性、撲拙感,模塑成自述一格的調性,反為現實生活、劇場、個體生命之間,開通了一道流動記憶的水路。

經過多次排練、聊天、短暫交心過的「素人」,所展露的生澀、誠摯,幾乎透露了「演技」的解消,所依靠的是溯源自個體生命的反芻與體認,因而演出者在當下越是浸融於對過往的追念,越顯其生命情感之真實;舞台上的種種自述,也隨生命際遇的差異,反映出時代變遷於不同個體身上鑿刻的深度。這些深深淺淺的回溯與銘刻,在寬鬆的劇場結構中,散溢出大大小小的孔洞,任觀者不覺地穿越、縫接。

口條與語言的失準模糊,為素人特質的演繹增添分殊感,不經解釋的粵語與中文語境交互敘述、複誦,將馮程程的生活經歷、感觸,轉化注入於台灣與香港間覆疊的的歷史記憶。以尋父為由,在政治氣氛嚴峻的時刻,自剖當下的遭遇:以兩次人臉辨識PCR測試、「專業藝文工作者特殊貢獻」資格審核入境台灣,強烈映照2020年經水路偷渡台灣遭扣押遣返的「12港人案」。

當然,何止僅止於此。香港所經歷的,或許早在九七之前,乃至英殖、清領時期,便已在政治權力、經濟資源、地理條件等基礎上,點滴勾繪了港人長期以來的命運。

一位香港劇場人的開場詞,即拉出了台港之間的距離,鄰近,也遙遠。馮程程直白訴說了在她十歲便離世的父親之間短暫的記憶,說得淡然,像什麼都沒說,又或在政治情勢複雜的當下,一切難以明述。而對台灣觀眾而言,也許首先困惑於看似尋父事往的追憶與想像,何以需延伸出五位「父親」腳色來陳述?

《萬里尋親記》演出劇照 攝影|唐健哲 圖片提供|再拒劇團

五位父親的虛構角色,回扣各自的真實人生,既有台灣當地人,亦有年輕時從香港及馬來西亞來到台灣生活的港馬人;有擅長自由即興的鋼琴家、投入軍職的聲樂歌者,也有遭受白色恐怖的受難人、曾經從事政府事務的音樂作曲者。這些在社會編排化後的身份與其生命的交會,投擲出生命裡各種偶然際遇,這些不可預期的人事物,牽繫著每一個體的命運,尤其讓遠從香港渡台開展人生的賴秉銳在生存的困頓中仍能溫飽、支撐,自馬來西亞赴往台灣生活的陳欽生,在政治暴力的壓迫下,尚能存留最後一絲生之意志,走出陰霾。

陌生人的交會,在劇場成形之前,依賴的是聊天、深談、歌唱、傾訴,交相融入他人的記憶與生活,「父親」的概念由此打開、擴大。馮程程自述為了籌備劇作,與演員們之間的交談、玩耍,恐早已勝過與十歲時離世的父親之間的互動。然而,有此同感者恐怕不在少數,許多因血緣關係而匯織的牽絆,在每一個人的生命中或多或少都存在著,因此,非血緣者的利他與溫暖,更顯其獨特珍貴。這無非是一種無預警而至的鄉愁。在虛構的父親概念中,回視自身與血緣父親的關係,進而形生對陌生他者曾經賦予的,重新感念、追懷,或遺憾?

最終未能來到台灣的父親、十二位到不了台灣的港人、無法逃離或選擇,喪失自由來去權利,因而必須沈默的港人們,一同被拋擲向大海的深邃,潛行。

與其說是為素人演員安排的一場劇中劇,不如說是藉馮程程作為幕後導演的主述者,邀請五位生命歷程相異的不同世代,以贈與的友誼、自由,以及跨越親情之愛,假莎士比亞暴風雨劇本的劇本片段,讓素人演員按本念讀,仿演;進入莎劇腳本時,觀眾已不再聚焦於素人演出的質樸效果,而是漸層地在幾段和觀眾的互動、自身回溯生命的話語中,進入紀實化的感性文脈。

從莎劇文本中擷取出「暴風雨」的意象、「魔法」元素的扭轉力,開啟了現場排演、記憶回溯、召喚異地的相似命運者。跟隨馮程程從香港帶至台灣的十二顆石頭,馮描述著:「它們曾經在這裡,也曾經在那裡。」、「如果我是那個人,如果他是我的父親,如果我是他,如果我是…。」

表演者非專業身體的失感、非明確,讓一場暴風雨更顯飄零、搖搖欲墜。馮程程走近彈奏著舒曼《水手之歌》的「父親」李世揚,肅穆旋律與思情交述著另一位「父親」陳欽生捲入白色恐怖冤獄的生命印記。1971年遭政府以參與美國新聞處爆炸案為由非法強行逮捕,陳於刑求逼供下,寫下不實的自白書,自此關入綠島監獄長達十二年。

海的記憶隨人權的暴力與壓制,轉為母親的深切憂慮,繾捲為海上風雨,寂靜狂烈。

馮程程繼續訴說:「如果我有力量的話,我會用石頭,把海填平。」

把海填平,為的是跨越地緣種族國家權力,為的是逃脫禁錮走出圈限,為的是回應做為一個此刻的香港人,不斷自我追問與回應的:「此時,你想大聲疾呼的是什麼?」

——讓石頭退去海水,將極權專制隱湧的波濤與不安,壓填出一道決然的路途。

莎劇《暴風雨》的海濤與魔法,捲動的不只是父女流亡與復仇的故事,而是權力、欲求在土地上、人群間,交相掠奪、壓制所衍生、堆累的憤怨與殘念。在駁雜的歷史剖面上,台港之間,似乎無法不看見彼此土地上不同世代的傷創;台人經歷過的,港人一步步接應,港人經歷過的,台人亦有相似境遇。數個世紀以來,掌權者與生存者在權力網絡裡的擺盪、失衡,在每一時代中瀕危的當下,唯能祈求與堅持的仍是一個最簡單的信念:「還我自由」。

《萬里尋親記》演出劇照 攝影|唐健哲 圖片提供|再拒劇團

「魔法」在莎劇《暴風雨》裡所牽涉的權力移轉、血親恩怨、復仇與和解,移轉至《萬里尋親記》經由「父親」們的身體記憶,在個人生命、情感具關鍵抉擇的交叉點上層層旋繞,凝結出一場精簡、樸實卻深刻劇烈的風雨。馮程程選擇了以最大的溫暖細細聆聽、敘述,為的是更多支撐著當下,及面對無可預知的未來之勇氣。以勇氣來描繪,或許在語言上過分世故勵志,然而貼合在《萬里尋親記》的追索與當下政治的劇變中,之於每一個體卻顯如此珍貴。

自港來台成家立業的港人廚師「父親」賴秉銳長年寄情的歌曲《星》、舒曼寫給女兒的樂曲《水手之歌》、民間作曲人鍾弘遠因鄉土之愛的自創樂曲,以及香港女歌手徐小鳳的經典歌曲《人似浪花》,表演者字字句句為演出而做的背誦,因舞台化的凝聚,將劇本口白引向生命記憶的追溯,推衍向寬朗、超越的精神狀態與內在省思。

賴秉銳始終念念不忘的粵語歌曲《星》,傳播到台灣後改詞為《另一種鄉愁》,對台灣聽眾來說毫不陌生的旋律所牽動的每一記憶,會是望向誰、朝往何方,以何種際遇成形?或又是另一無血緣者,以其熱情、溫度,為正經歷艱難困苦的某一人,在其生命中留下深刻難忘的轉捩點。

《星》 (粵語)
詞:鄭國江 / 曲:谷村新司

踏過荊棘苦中找到安靜
踏過荒郊我雙腳是泥濘
滿天星光我不怕風正勁
滿心是期望
過黑暗是黎明
啊 星也燦爛
伴我夜行 給我影
啊 星光引路
更多更詳盡歌詞
風之語 輕輕聽
帶著熱情
我要找理想
理想是和平
尋夢而去
哪怕走崎嶇險徑

明日誰歩過
這星 也帶領


(歌詞來源:https://mojim.com/twy100463x74x53.htm)

劇評|【馮程程 / 萬里尋親記】

★一封來自「心碎小子不再心碎」的投稿

時間|2022/8/13 19: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光復廳
演出|馮程程、廖晨志與五位可能的父親

由馮程程帶入一個方框進場,說起自己正在尋父的下文,如果當年父親移民到台灣,台灣的父親與她成長的可能經歷。隨後與依據共通條件尋找的五位素人透過聊天介紹,分別演出送給觀眾一樣想像手中的珍貴寶物,幾道跟「與生俱來」有關的猜謎互動,有蠻多時候我想到慾望與靈魂,像是和觀眾創造尋父的遊戲規則, 在戲中排練一齣《暴風雨》。


攝影|陳穎

廖晨志擔任戲中戲《暴風雨》的導演,在與馮程程左右爭拉一塊很有份量的匾板, 反面扭曲寫著「魔力假設」的字樣。都能感受到濃烈到幽默與真實意味。 隨後每個人出場都會疊帶已知的私人真實記憶:擅長演奏樂器或因軍校與音樂相遇的、從香港移民到台灣的、熱愛作曲的,還有一位政治受難者。在幾度導演場面調度與朗讀莎劇,看見演員想要符合情境交出的信任與協力之後,白恐受難者陳欽生講述生命經驗同時,多焦點的情境中我更關注馮程程坐上鋼琴與父親李世揚練習彈琴,過去我對馮程程的認識在聲音上非常敏銳的背景,在此地做了場馮程程過去某種可能經歷的見證。

隨之而來的是大船碰上了暴風雨,同舟共濟的臨時手足,齊力想要掌控局情況卻拿挪不定,用物件在「魔力假使」的暴風雨中力往狂瀾,拿著手上脆弱的道具對抗不可控強硬的情境,劇場就像運動中短時集結與散發,情感雖短暫卻成了保命戰友,在抗爭時那不優雅、尷尬羞赧卻也不得不做些什麼的身體感被記憶喚叫出,當刻我深深體悟到,人生是一場巨大的受暴過程,在這一連串的受暴過程中,而極力尋找與他者共存的姿態,即是反抗它的方式。風雨後一片狼藉,導演把串接所有物件的繩索使勁拉起,勾旋了幾圈,看似所有物件被繩之以法,仍有零星少數「逍遙法外」。原以為暴風雨的戲碼在此刻平息,然而這些故事皆還未結束,進入更深一層的境地,如同《在新的一天,我們繼續向理想前進》,總以為已經由演員 做結語的故事接龍,由他者繼續說道,「故事還沒有結束」,後來馮程程出現開始策略不斷返身向遺留下的景物調整與試圖重組,企圖能夠凌駕這慘劇之上尋求其他種可能的出口。


攝影|唐健哲

陪伴這段獨自前行的旅程,是影像反覆起伏的波浪與一個半身入海的人,起身再 一次預備姿勢,起身又再次潛入,即使是在背光的不明顯景色中,在內心幽微曖昧的感覺很精準,我全神貫注她創造的每一刻沈默,沈默之中仍有細微不絕的聲音在發散,這是馮程程獨有的魔力。聲影舞美的媒合都令人屏氣凝神並且等待靜默。馮程程帶了12顆來自香港的石頭,代表2020年想偷渡來台的12名港人到台灣 ,然而距離讓資訊與傷感變得可能不準確與真實時,我們還能夠做些什麼?又如 《暴風雨》台詞說的:「我們不過是這種如夢如幻的東西而已,我們渺小的生命不過是一覺睡眠的聚合……。」

看見馮程程非常認真地聽爸爸們說話的神情,一直到戲末都保持純真且閃亮的 眼眸,看著父親一直說起過去的往事,甚至因故事說個不停的真實讓我想起我與父親過去的相處,珍惜並感謝眼前所見的一切景象。在布幕後隱約能看見女兒主動搬動一張又一張椅子,雖然是場上唯一女性,卻不停主動出擊與對世界叩問。 生哥、廖爸⋯⋯在戲中我並不能確切記得五個父親名字,此刻所詮釋的父親形象、 單一姓名、馮程程也不再只是本人,明天的你也是不同的樣貌,而在這些個體故事經驗中的集合與相錯形成社會的群像,每個人都默默無名的在某個角落,發生 了不同人生故事,在無形上陪伴了彼此,像在社會運動中夥伴們水流般匯聚成為臨時手足散佈土地。

先前看過近年馮程程導演作品《在新的一年,我們繼續向理想前進》《2021誰殺了大象》,這次《萬里尋親記》雖無法清楚得知馮程程的童年或成長過往,從自我揭露中觀眾卻也參與過去集合而成的短暫當下,這齣戲並不煽情,因此真摯可愛。 三戲在觀賞體感上都很有延伸下去的感受,接連的三戲像接龍般回扣一個人的原始慾望,「如果」假使能成真,在劇場魔幻裡可以盡情失望卻不絕望,在長時間的掙扎與拚搏下無論成果如何。誰能無夢?能說出口的始終太輕易,直至清晨閱讀戲後的指引後更貼近創作者的心意,在留下的景象裡小心翼翼傳遞火炬,試圖在個人與集體的歷史承載記憶與故事中,向我們迎來的暴力與惡意抵拒與歌唱, 在漫長的無聲沈默時光,不斷循環反覆以各種方式回返。

我想送給本戲一段曾經在小說裡的概念改寫文字:「尋找是她如此強大的動力, 也是她不可回頭、無法拒絕的念頭,尋找是場喪禮,我希望尋找也是她的婚禮。」 即使沒有血緣關係,這幾年馮程程從文字,尋找奇蹟的有關雨水、石頭、複數記憶、父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聯覺與我個人經驗記憶像是一場奇遇。

★ 若有更多演後心得抒發、評論交流的朋友,歡迎來稿信箱|against.again@gmail.com

劇評|【尚未自由的療傷之旅:《萬里尋親記》】

* 全文轉自表演藝術評論台

文|黃馨儀 (駐站評論人)

時間|2020/8/14 14:30
地點|中山堂光復廳

「既然我還可以自如地往來、說話,那我就當好好把我所知道的,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都向台灣朋友好好說一遍。這就是我做這個演出的目的。」這是放在前台的一份尋父啟示中,創作者馮程程與一位來信者Y的信件內容。這份通訊不在電子節目單之中,也不在各個工作人員所拿的QR code告示裡,而是實體印出、放在前台。如果不是恰好往前台多張望了一下,實不會發現,但卻是這場演出的核心。

尋親之下的自由追求

只是想好好說話,應該是很容易的事,但對於2019年後的香港人卻很困難,因為這份困難,讓過往作為幕後導演的馮程程自己站上了舞台,直接現身對著觀眾說話。《萬里尋親記》以多層次內容架構,除了首尾導演的獨白,還有爸爸們的自我介紹與故事、共同的《暴風雨》排練、來自香港的石頭與十二個來不了台灣的港人的故事【1】。這些內容交疊著,非線性的在場上留下了雨衣、撐傘、路障等反送中的圖像,尤其在滿地雜亂之前,爸爸之一,陳欽生前輩敘說著在白色恐怖時期受冤入獄的事。而作為共同文本的《暴風雨》台詞版,背後更以摩斯密碼藏著「set me free」的訊息。只是,這個「me」是誰?

萬里尋親記(再拒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於是,雖然因著已逝父親的樣貌——如摩羯座、喜歡1950—1970老歌、當過指揮伴奏的老師或軍人——創作者列出了幾個尋親條件,但萬里尋父只是個「幌子」,各個爸爸的交集,並不會成為馮程程的父親,他們的所思所想與選擇也不同。而演出的重點也並非全在這五位爸爸身上,主軸仍在香港所發生的事、尤其是十二人偷渡案,種種身不由己的時代風暴。於是臺上的五個爸爸,以及《暴風雨》的選段,都成為了馮程程的敘事符號,展現她的心境。

各說各話的盡力同理

通訊中的Y在了解馮程程的尋找後回覆了:「在我的生命經驗中,自2014年起有一種台灣、香港在政治議題上因為地緣與處境日益靠近的感受,但各自發展與困難又完全不同。…… 悲傷的人與悲傷的故事日日上演,我們同理,我們說話,然後感到無力。」在觀看演出的過程中,我也有和Y相似的感受,縱使馮程程以香港人的身份現身,我也絕對理解並同理香港人的處境,但在這舞台上,同理與說話可能都是「各說各話」。但話語是需要的,尤其當不能說之時,只是每一個爸爸其實都如此不同,即使是白色恐怖受難者,也有不同的際遇、有不同的抵抗對象,受陷蒙冤的陳欽生前輩,跟反抗受迫的港人,也在不同的脈絡中。

萬里尋親記(再拒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於是,尋親是為了借他人的故事,說自己與港人的苦難,尋親者才是主體,以自身呼喚著自由。這也讓《暴風雨》的排練有一點弔詭——參演者並非經文本排練而有思想激發,而是文本也僅成為一個驗證的工具。

如果回到《暴風雨》的情境:魔法師與女兒在風雨中上不了岸,但當上岸,他們成為奴役他人者;當返航,卻是魔法師決定重回歐洲政治角力之時。而尋親的契機,是因為馮程程父親當年考量「政治化」的複雜度,選擇移居較輕的香港而非較重的台灣,但香港並沒有比台灣不政治,只是兩者的時代情境不同,政治的樣態也有異。在種種的理解與矛盾之間,演出中強調的劇場魔幻(magic if)對我開始黯淡了下來,這場暴風雨,在這靠近不了的距離中也成為遠方的事件。但對照我的疏離,各個爸爸們投入的演出卻又讓我讚嘆,在場景的最後一刻,爸爸們共同揮手送出「珍貴的事物」的樣貌卻仍讓我感動——無論明不明白,我們都只能盡力求生。

最適合的距離?

「你現在最想要大聲疾呼的事情是什麼?」在演出的最後,馮程程表明了對於交流、理解、溝通的期盼,希望藉由創作守護自由。她以尋親,處理著自身的創傷,為已然瘖啞的香港發聲。這是一個誠實的作品,即使我只能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並思考著從議題到創作所需要的距離:要多遠的歷程、要多久的時間,劇場才能說一個恰到好處的故事?

萬里尋親記(再拒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但或許這也是劇場的迷人之處吧,不管站在哪一個位置都有可能,只要還有觀眾。而離開這趟尋親旅程,馮程程又將回到香港,那一個與台灣直線飛行距離實只有711公里的島嶼,卻是這場尋親記無法直接發生的地方,超越萬里。 

註釋:

1、2020年8月23日,12名在反送中運動期間受到不同罪行指控的香港人,搭乘快艇欲渡海至台灣,被中國海警抓捕,送至深圳判罪、服刑。詳情可參考報導者《12港人案兩年紀錄》:https://www.twreporter.org/a/12-detained-hongkongers-by-china-two-year-record

2022年9月3日 星期六

劇評|【跟來台尋父的女兒,一起面向明天——《萬里尋親記》】

* 全文轉自表演藝術評論台

文|陳正熙 (駐站評論人)

時間|2022/08/13
地點|中山堂光復廳

「人世間太多人下落不明,吉凶未卜,期盼失散的人在台北重聚。」

「來台尋父」啟事的這段話,將1949年、2020年、和2022年的當下,連接了起來:一位父親在台灣和香港之間選擇了後者;一群人選擇逃離香港、逃往台北、但從未抵達;一個女兒自由地從香港來到台北,開啟一段尋找「父親」的歷程——香港馮程程、台灣再拒劇團,和多位不同出身背景的「假想父親」,在台北重聚,共同完成《萬里尋親記》。

遇合離散間,父親們的信念

《萬里尋親記》以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作為戲劇構作的參照點,馮程程從自己父親的生命故事出發,透過對話、遊戲、排練,召喚出五位假想父親的生命經驗,和他們對人生的省思,對未來的期待,而最終能夠——至少短暫地——成為馮程程的父親,為他完成那未曾實踐的旅程。

在馮程程所發出的「尋人啟事」中,對於這位假想的父親有一些條件的設定:喜歡馬、收集馬,喜歡1950—70年代老歌,摩羯座,說話特別慢,當過指揮、伴奏、教師、軍人。但,從最終出現在台上的五位父親的個人經歷來看,真正重要的,似乎不是符合條件與否,而是能否體現人生當中難以預料的遇合離散,個人自由意志與外在現實的抗衡,乃至於必須承受的考驗挑戰。他們的經歷,雖不完整,但有一定程度代表性,整體反映出台灣戰後七十年以來的發展歷程:威權體制所帶來的政治穩定,經濟發展所帶來的富裕成長,解嚴開放所帶來的多元景觀,最終,也凸顯出我們當下所必須面對的挑戰。

萬里尋親記(再拒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面對這些挑戰,我們也要從他們的經歷中,尋求啟發。

在台灣和英國之間選擇了前者的「父親」,雖然受到白色恐怖迫害,付出青春歲月的巨大代價,仍然選擇留在台灣為人權發聲;將一生奉獻於復興基地建設的「父親」,最感恩的人,是許多人已經遺忘的謝東閔先生,提示我們那曾經存在過,大家齊心努力追求成長的過往;一無所有隻身來台的「父親」,以美食帶給無數人單純的滿足與安慰,親身印證「可以改變什麼」的信念;兩位較為年輕的「父親」,工作生活環境迥異,卻同樣以音樂豐富自己和他人的人生。

劇場與現實間,父親們的不安

如馮程程在演出一開始所言:這是一個計畫,一個週末的三場演出,甚至不能說是計畫成果的呈現,身為觀眾的我們,其實是被邀請進入一個對話的空間,共同參與這個進行中的尋親行動。五個假想父親對生命的體會與領悟,是我們僅有的線索與啟發,周圍世界正在發生的改變,則是我們必須釐清的疑問和困惑。

「朋友、良心、自由、愛」,是這些父親視為珍貴的事物,既是這趟「尋親」旅程,所要再次確認的價值,同時也反映出這些價值所受到的嚴峻挑戰:意識對立的激化,所導致的暴力對峙——言語的/行動的,網路的/真實的,政治經濟的/社會文化的,個人的/集體的。而這些對立,不僅是當下現實,似乎也是流連不去的歷史幽靈。

萬里尋親記(再拒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在這樣的脈絡中,我們因此而意識到在這場「尋親」之旅中,雖然提及但並未特別著力,也總是時時籠罩著華麗廳堂,那暗黑的、殘酷的、幽靈般的真實:1950年代的白色恐怖,2020年的「12港人事件」【1】,詭譎動盪的台、港、中三角關係。坐在劇場中的我們,不能不聯想到劇場外的現實,但,這樣的聯想,是擴展、深化我們對這趟尋親之旅的理解,還是反而限縮了「劇場」作為一種魔法,召喚出更多想像的可能性?從父親們的自述中,我們意識到一切的一切,都與現實政治有關,但,一切的一切,也都與個人單純的生命追求——生存、美食、音樂、深情、憐憫,有更為複雜的交織,更為豐富的牽繫,而不一定都是那麼絕對的、政治的。

因此,當父親們被問到:「你現在最想大聲疾呼的是什麼」,雖有某種「賦權」的意圖,但其中所隱含的政治氣息,仍不免讓我感到不安:對「明確表態」的不安,對「堅定立場」的不安,對「敵我分明」的不安。

而這不安,也只有在劇場的場域中,才有可能透過各種不同力量彼此間的協商,而得到一定程度的紓解。

萬里尋親記(再拒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共同的明天

在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中,米蘭公爵普洛斯彼羅以魔法解救精靈艾莉兒,使仇敵悔悟,最終得以回歸米蘭;在《萬里尋親記》中,馮程程和幾位假想父親,也嘗試以劇場的魔法召喚對父親生命的不同想像,建立對歷史記憶的同情理解,超越政治現實對我們的拉扯限制,無論在什麼樣的環境中,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我們都能「無畏面向明天」——父親們共同的明天,女兒們共同的明天,台港共同的明天。

因此,這不僅是「尋親記」,也是「雙城記」,尋找的不僅是「父親」,也是台北、香港兩的共同未來。

 

註解:

1、2020年8月3日,12名因參與香港「反對修訂逃犯條例運動」(「反送中運動」)而被捕的香港公民,於保釋候審期間,乘坐快艇試圖偷渡前往台灣,於中國廣東東南部海域被中國海警攔截逮捕,送往深圳拘留,之後被以偷越邊境罪判處七個月到三年不等的有期徒刑。該事件因其政治敏感性,引發國際社會及兩岸政府高度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