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5日 星期一

劇評|【念無血緣關係者,自由之海 — 馮程程 X 再拒劇團《萬里尋親記》】

* 全文轉自 ARTalks

文|黃亞歷(台新獎提名觀察人)

選擇不同程度的「素人」作為演員,以最簡易的道具、演出者、燈光、布景作為劇場呈現的方式,使《萬里尋親記》在演出一開始,就面對了難度不小的挑戰。但也因毫不掩飾的破題、揭露、表態,直接在舞台上對素人進行引導式的對話、互動,將素人的非專業性、撲拙感,模塑成自述一格的調性,反為現實生活、劇場、個體生命之間,開通了一道流動記憶的水路。

經過多次排練、聊天、短暫交心過的「素人」,所展露的生澀、誠摯,幾乎透露了「演技」的解消,所依靠的是溯源自個體生命的反芻與體認,因而演出者在當下越是浸融於對過往的追念,越顯其生命情感之真實;舞台上的種種自述,也隨生命際遇的差異,反映出時代變遷於不同個體身上鑿刻的深度。這些深深淺淺的回溯與銘刻,在寬鬆的劇場結構中,散溢出大大小小的孔洞,任觀者不覺地穿越、縫接。

口條與語言的失準模糊,為素人特質的演繹增添分殊感,不經解釋的粵語與中文語境交互敘述、複誦,將馮程程的生活經歷、感觸,轉化注入於台灣與香港間覆疊的的歷史記憶。以尋父為由,在政治氣氛嚴峻的時刻,自剖當下的遭遇:以兩次人臉辨識PCR測試、「專業藝文工作者特殊貢獻」資格審核入境台灣,強烈映照2020年經水路偷渡台灣遭扣押遣返的「12港人案」。

當然,何止僅止於此。香港所經歷的,或許早在九七之前,乃至英殖、清領時期,便已在政治權力、經濟資源、地理條件等基礎上,點滴勾繪了港人長期以來的命運。

一位香港劇場人的開場詞,即拉出了台港之間的距離,鄰近,也遙遠。馮程程直白訴說了在她十歲便離世的父親之間短暫的記憶,說得淡然,像什麼都沒說,又或在政治情勢複雜的當下,一切難以明述。而對台灣觀眾而言,也許首先困惑於看似尋父事往的追憶與想像,何以需延伸出五位「父親」腳色來陳述?

《萬里尋親記》演出劇照 攝影|唐健哲 圖片提供|再拒劇團

五位父親的虛構角色,回扣各自的真實人生,既有台灣當地人,亦有年輕時從香港及馬來西亞來到台灣生活的港馬人;有擅長自由即興的鋼琴家、投入軍職的聲樂歌者,也有遭受白色恐怖的受難人、曾經從事政府事務的音樂作曲者。這些在社會編排化後的身份與其生命的交會,投擲出生命裡各種偶然際遇,這些不可預期的人事物,牽繫著每一個體的命運,尤其讓遠從香港渡台開展人生的賴秉銳在生存的困頓中仍能溫飽、支撐,自馬來西亞赴往台灣生活的陳欽生,在政治暴力的壓迫下,尚能存留最後一絲生之意志,走出陰霾。

陌生人的交會,在劇場成形之前,依賴的是聊天、深談、歌唱、傾訴,交相融入他人的記憶與生活,「父親」的概念由此打開、擴大。馮程程自述為了籌備劇作,與演員們之間的交談、玩耍,恐早已勝過與十歲時離世的父親之間的互動。然而,有此同感者恐怕不在少數,許多因血緣關係而匯織的牽絆,在每一個人的生命中或多或少都存在著,因此,非血緣者的利他與溫暖,更顯其獨特珍貴。這無非是一種無預警而至的鄉愁。在虛構的父親概念中,回視自身與血緣父親的關係,進而形生對陌生他者曾經賦予的,重新感念、追懷,或遺憾?

最終未能來到台灣的父親、十二位到不了台灣的港人、無法逃離或選擇,喪失自由來去權利,因而必須沈默的港人們,一同被拋擲向大海的深邃,潛行。

與其說是為素人演員安排的一場劇中劇,不如說是藉馮程程作為幕後導演的主述者,邀請五位生命歷程相異的不同世代,以贈與的友誼、自由,以及跨越親情之愛,假莎士比亞暴風雨劇本的劇本片段,讓素人演員按本念讀,仿演;進入莎劇腳本時,觀眾已不再聚焦於素人演出的質樸效果,而是漸層地在幾段和觀眾的互動、自身回溯生命的話語中,進入紀實化的感性文脈。

從莎劇文本中擷取出「暴風雨」的意象、「魔法」元素的扭轉力,開啟了現場排演、記憶回溯、召喚異地的相似命運者。跟隨馮程程從香港帶至台灣的十二顆石頭,馮描述著:「它們曾經在這裡,也曾經在那裡。」、「如果我是那個人,如果他是我的父親,如果我是他,如果我是…。」

表演者非專業身體的失感、非明確,讓一場暴風雨更顯飄零、搖搖欲墜。馮程程走近彈奏著舒曼《水手之歌》的「父親」李世揚,肅穆旋律與思情交述著另一位「父親」陳欽生捲入白色恐怖冤獄的生命印記。1971年遭政府以參與美國新聞處爆炸案為由非法強行逮捕,陳於刑求逼供下,寫下不實的自白書,自此關入綠島監獄長達十二年。

海的記憶隨人權的暴力與壓制,轉為母親的深切憂慮,繾捲為海上風雨,寂靜狂烈。

馮程程繼續訴說:「如果我有力量的話,我會用石頭,把海填平。」

把海填平,為的是跨越地緣種族國家權力,為的是逃脫禁錮走出圈限,為的是回應做為一個此刻的香港人,不斷自我追問與回應的:「此時,你想大聲疾呼的是什麼?」

——讓石頭退去海水,將極權專制隱湧的波濤與不安,壓填出一道決然的路途。

莎劇《暴風雨》的海濤與魔法,捲動的不只是父女流亡與復仇的故事,而是權力、欲求在土地上、人群間,交相掠奪、壓制所衍生、堆累的憤怨與殘念。在駁雜的歷史剖面上,台港之間,似乎無法不看見彼此土地上不同世代的傷創;台人經歷過的,港人一步步接應,港人經歷過的,台人亦有相似境遇。數個世紀以來,掌權者與生存者在權力網絡裡的擺盪、失衡,在每一時代中瀕危的當下,唯能祈求與堅持的仍是一個最簡單的信念:「還我自由」。

《萬里尋親記》演出劇照 攝影|唐健哲 圖片提供|再拒劇團

「魔法」在莎劇《暴風雨》裡所牽涉的權力移轉、血親恩怨、復仇與和解,移轉至《萬里尋親記》經由「父親」們的身體記憶,在個人生命、情感具關鍵抉擇的交叉點上層層旋繞,凝結出一場精簡、樸實卻深刻劇烈的風雨。馮程程選擇了以最大的溫暖細細聆聽、敘述,為的是更多支撐著當下,及面對無可預知的未來之勇氣。以勇氣來描繪,或許在語言上過分世故勵志,然而貼合在《萬里尋親記》的追索與當下政治的劇變中,之於每一個體卻顯如此珍貴。

自港來台成家立業的港人廚師「父親」賴秉銳長年寄情的歌曲《星》、舒曼寫給女兒的樂曲《水手之歌》、民間作曲人鍾弘遠因鄉土之愛的自創樂曲,以及香港女歌手徐小鳳的經典歌曲《人似浪花》,表演者字字句句為演出而做的背誦,因舞台化的凝聚,將劇本口白引向生命記憶的追溯,推衍向寬朗、超越的精神狀態與內在省思。

賴秉銳始終念念不忘的粵語歌曲《星》,傳播到台灣後改詞為《另一種鄉愁》,對台灣聽眾來說毫不陌生的旋律所牽動的每一記憶,會是望向誰、朝往何方,以何種際遇成形?或又是另一無血緣者,以其熱情、溫度,為正經歷艱難困苦的某一人,在其生命中留下深刻難忘的轉捩點。

《星》 (粵語)
詞:鄭國江 / 曲:谷村新司

踏過荊棘苦中找到安靜
踏過荒郊我雙腳是泥濘
滿天星光我不怕風正勁
滿心是期望
過黑暗是黎明
啊 星也燦爛
伴我夜行 給我影
啊 星光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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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語 輕輕聽
帶著熱情
我要找理想
理想是和平
尋夢而去
哪怕走崎嶇險徑

明日誰歩過
這星 也帶領


(歌詞來源:https://mojim.com/twy100463x74x5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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