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cadavre
exquis boira le vin nouveau.
《燃燒的頭髮》承接以往許多<再拒>的戲,捨棄故事性的敍事和邏輯性的解釋,我們可視之為超現實的精緻屍體 (cadavre
exquis) 或現代主義的拼貼(collage);例句:《渾沌詞典》裡的截取,割裂,和拼合。
我們與戲劇對話的策略也只可能是拼貼。
第一次走進台南安平樹屋,是今年春假末尾的一個周日傍晚,園裡仍有很多拿著Samsung,iPhone,Sony各種手機在拍照的遊客。
在樹前看屋,在屋內看樹。
樹屋位於德記洋行旁,最初為洋行倉庫...砌牆古磚取自熱蘭遮城紅磚...推測最早應建於十九世紀末...日治初期,作為「大日本鹽業株式會社」出張所倉庫,現況規模即為日本人增建。戰後改為台鹽倉庫,曾一度荒廢任由榕樹寄生,經過半個世紀,形成特有的屋樹共生奇景。...二○○四年底整修,提供木棧道讓人穿梭於樹屋之間....(安平國家歷史風景區)
我們沿著木塊與玻璃的棧道穿越台灣的殖民史,荷蘭人熱蘭遮城的紅磚,帝國主義英國東印度公司德記洋行的倉庫,日治時期的「大日本鹽業株式會社」,國民黨政權的台鹽倉庫,到現代資本義旅遊工業安平樹屋園區。
5月22日下午六點多,天色已昏暗,一輛輛載著中國遊客的旅遊巴士駛出赤崁樓,我坐上台灣好行的88路公車,一路上雨越下越大,我開始擔心晚上的戲是否能如期演出。
site-specific
theatre, environmental theatre, promenade theatre
既說是環境劇場,演員,觀眾,環境必然産生互動關係。樹與屋的糾纒,是樹侵佔了屋,還是屋阻擋了樹的生長?劇場與樹屋的糾纒,是樹屋生成了劇場文本,還是劇場竊佔了樹屋的空間?樹屋並沒有留下超現實主義的記憶,但劇場倒挪用了樹屋的牆壁,樹的氣根,窗戶,棧道,橋和水池,把台灣超現實詩人的記憶重寫在日本/國民黨統治的殖民史上。我們是否可以說,環境劇場的環境與劇場之間並沒有必然性,兩者的必然性只是空間的詮釋,演譯。
walk (v): to move around; to stop
walking 【Etymology】 promenade theatre @Mode: the
spectator/actor is led from one site to another site; the spectator/actor stops
walking when a site is specified 【Synonyms】to follow, to look around
我們穿上雨衣,塗上防蚊液,依指示在雨中走進第一個現場(site)。
我為了看靜物閉上眼睛....../夢中誕生的奇蹟/轉動的桃色的甘美......(水蔭萍,日曜日式的散步者)
女體在我們的注視下慢慢甦醒。
【Gaze】在傳統的劇場裡,觀眾在昏暗的觀眾席注視台上的演員,保有一種權力的距離,享受類似偷窺者的愉悅;而在環境劇場中,觀眾被迫捨棄與演出者的距離,變成參與者,在現場圍觀事件的發生。我們的注視暴露了我們作為圍觀者的被注視,在侷促的空間裡,我們彷彿是罪惡/歡愉的同謀者與共犯。
注視是在死亡的面前尋求身份認同。
【Female Body】女體既是文化的謀介,更是政治與社會的權力戰場。秦Kanoko身穿紅旗袍的女體,踏著扭曲的愉悅舞步,恰是超現實的macabre,以尼姑/妓女的肉身,召喚殖民統治軍國主義的亡靈。薔薇蜥沿著樹根攀爬而上,是死亡的救贖儀式,還是消忘在歷史陰暗邊縫的記憶?
春天驚慌的頭腦如夢似地──/央求著破碎的記憶。(水蔭萍,日曜日式的散步者)
劇場是轉瞬即逝的藝術形式,與戲劇的對話總陷於破碎的記憶,而《燃燒的頭髮》與風車詩社的對話亦如是。
我們進入破碎的記憶:一盞赤裸的燈泡,一個舞者,一個樂師, 起伏跌宕重覆的樂音,夢魘般暈眩的舞步,圍觀的劇場參與者。對抗反殖民/殖民歷史的前進步伐,詩人選擇的是瘋狂和死亡。瘋狂是一種對被囚者的判斷,而自囚則是一種心靈的隔離放逐,死亡是囚禁的解脫與極限。
L'écriture
automatique
布魯東(André Breton)在超現實主義的宣言中,稱超現實主義是純粹的心靈自發行為,藉由口頭,書寫或其他方式表達超越理性的真實,也就是夢的經驗。所謂自動書寫就是對夢境中潛意識的探索,釋放心靈的手段。在心理學裡,自動書寫也被翻譯作trance writing,書寫擺脫了意識的束縛,接受潛意識的引領,如夢似幻的發現深層的真實。
【暈眩】dizziness,vertigo,trance
舞者注視著燈泡的光芒,既是愛慕,也是痛苦的壓迫,旋轉,跌落,起舞,跟隨著樂音的起落,但變化只是重覆的幻覺,就像哈姆雷特在字版上一筆一筆的重覆書寫著記憶/遺忘:夢境般的潛意識,帶來的並非心靈的釋放,而是精神的囚牢。
苦悶是一種曾經流行過的美學
「...你是個失敗主義者嗎?」 (渾沌詞典)
「足下是什麽主義?」 (郁達夫,血淚)
超現實主義是否就是失敗主義?逃避主義?《風車》詩刋的失敗,是兩個穿著洋鬼子衣服(横的移植)的詩人,無視眾聲喧嘩的現實,時代的召喚,沉溺在不道德的異境裡。戲劇只能以象徵的手法來詮譯超現實主義詩人的美學,以〈失敗〉和〈白紙〉作對比,〈失敗〉表現了介乎浪漫主義詩的想像力與超現實主義超越現實的潛意識探索,〈白紙〉則演譯了自動書寫的美學。
詩的祭典
而且我總是走著/這丘崗上滿溢著輕氣球的影子,我默然走著……/如果一出聲,這精神的世界就會喚醒另外的世界!(水蔭萍,日曜日式的散步者)
我們一個跟著一個,隨著死的亡靈走出樹屋,雨下著,我們穿著黃雨衣,白雨衣,行進的隊伍,默默追隨著那輕氣球的影子,我們走過泥濘,走過榕樹下,聽著雨聲,我們走上天橋,我們是雨中的送行者。
要告別的時間/砂上有風越過──明亮的樹影/我將它叫做有刺激性的幸福……
(水蔭萍,日曜日式的散步者)
要告別的時間,水上有雨越過。
遙遠的揮揮手,我叫它做超現實的幸福。
後記
本文是沒有整體性論述的破碎記憶。
對於5月22日參與《燃燒的頭髮》出演的觀眾,總會對劇場的完整性和連續性的古典問題有所疑惑。秦Kanoko的肉身陰靈是唯一貫穿整個戲劇文本的元素,但劇場演出依然是片斷的拼貼,再加上環境劇場的可預料意外(雨,蚊子,消失的火焰等),觀眾的記憶也就更破碎了。不過,換個角度思考,台灣的超現實主義殖民統治資本主義跨國企業串聯的歷史,只可能在體制外與整體性論述的縫隙書寫。引用Roland
Barthes,可寫的文本 (le
scriptible) 既不存在於消費性的文學或劇場及評論,也許我們只能以破碎的記憶書寫/再生產一場詩的祭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