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盧宏文
責任編輯 曾傑
核稿編輯 楊之瑜
耳語即世界
《其境/他方》是漫遊者劇場的第二部曲,為主創者黃思農延續其於2016年再拒劇團公寓聯展《
日常練習:消失的動作》後之系列作,演出地點依然設定在萬華的巷弄街道間。因此參與者需先在當代藝術館領取一疊手繪地圖,以及一份用菜市場紅白塑膠袋裝著的打火機、三合一即溶咖啡以及一隻原子筆的配件包,接著依序至地圖上標示的定點,搜集故事的碎片。
這趟漫遊的旅程,由中山捷運站內的公用電話始,參與者接著前往龍山寺抽取籤詩,流著滿身大汗在寺內的公用電話聽取十來分鐘的錄音,再去到一家青草茶店裡的聲響裝置,並穿越過每個曲折皆站著流鶯的巷道,和販賣各式中古電器的老舊商販,進入一家咖啡店以錄音機聽取錄音,最後終點結束在市場內的一家圖書館。
透過不同聲音裝置,參與者將得到好幾段故事的零散拼圖,裡面牽涉到的人物包含待在監獄中的殺人犯、假扮成社工的不知名女子、找尋失蹤弟弟的姐姐、偵探、神棍以及一名聽得見方圓5公里之內所有聲音的遊民「陳仔」,參與者聽著這些對話或是獨白的音檔,將可拼湊出一段較為明顯的敘事線。它們述說著一名在萬華失蹤的國中生,他的弟弟如何度過總是被當成哥哥替代品的童年,然後在一次爭吵中失手殺了女友;他的姐姐突然在某幾年中秋收到一疊失蹤的人寄來的美金;有一名宣稱是三太子轉世的神棍,被一名假裝成記者的偵探認出,他可能就是那名失蹤的國中生。
參與者所聽到的聲音檔,可以被集合成一則故事,或就將其當作是幾則破碎的人生片段也不無不可,但直到最後當聲音檔的敘事者歸於偵探,並且夾雜著諸多遠近事件的聲響,他會突然發現世界是由耳語與謠言所組成的,參與者同時是那名偵探,也是那名能聽取周遭所有聲音的遊民。這齣作品就像是一個隱喻,就像「觀世音」也是個隱喻,我們可以選擇閉眼不看,但就是無法閉耳不聽,耳朵是如此無私的器官,故事就在這些聽覺的輸入間展開。
《其境/地方》作品是一件以現實空間為舞台的作品,觀眾同時是此劇的參與者,透過在萬華地區埋下的各種故事線索,觀眾必須像是「定向越野」的運動員一樣,按照指示前往各個定點,以得到劇情的片段。圖為龍山寺內的公用電話,在這裡觀眾會聽到一段故事的錄音。
準拇指少年/姑娘世代的懷舊
而當參與者利用手裡的手繪地圖,以及主辦單位事先要求參與者所攜帶的零錢,在大街小巷穿梭時,皆使我感到無掏出智慧型手機的必要,這讓我彷彿進入準拇指少年/姑娘的懷舊之中。在米榭・塞荷(
Michel Serres)的《拇指姑娘》(
Petite Poucette)裡,他如此描述在新興科技下所成長的一代:
“他或她和父母的頭腦不再相同,他或她以不同的方式認識事物。”
“他或她以不同的方式書寫。我滿懷讚嘆看著他/她以兩個拇指發送簡訊,這是我笨拙的手指永遠無法企及的,於是我懷抱著一個祖父所能表達的最多的溫柔,將他們命名為「拇指姑娘」或「拇指少年」。”
撇開米榭・塞荷對於此世代的全然讚頌不論,他對於拇指姑娘/少年世代因新興科技而影響了肉身運用及儲存知識方式之觀察,確有其獨到之處,但身為一名曾經歷過在車內對照著臺灣各地區旅遊地圖,為開車的大人指路,或是踏出家門後,唯一能與家人聯繫,便是路上的公用電話的準拇指少年/姑娘之世代,我的進化似乎不夠全面,因此當重新拿著一份地圖,試圖比對出周遭建築物的方位,或是手指重新碰觸到顆粒感的按鍵,並聽聞每個機械運轉時的喀答聲,一種懷舊感便如此呼之欲出。
《其境/他方》的主創者在挑選參與者於過程中會接觸到的物件時,刻意選用將召喚起「往昔記憶」的物件,如地圖、公用電話、錄音帶及錄音機,我不曉得對於拇指少年/姑娘世代而言,這些物件將帶來何種效果,但於我而言,它們將我推入了往日時光中,並以此目光觀望漫遊中的一切。
在追逐劇情的故事過程中,觀眾會陸續見到劇組所安排的物件,同時也得以和現實空間的其餘物件互動。
懷舊如果不是一場交易
自從龍山寺與剝皮寮成為文化創意產業的標的區域後,縈繞於此處的懷舊與說故事的發想從未少過,究竟這些愁緒與對故事的渴望將把參與者帶向何方,是一個更爽快結帳買單的可能,抑或我們真有可能與他者在此相遇?也許我們真得請出創作者黃思農及評論人郭亮廷於一場講座中所提及的班雅明,才能為《其境/他方》提供一些索引,班雅明在《
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的篇章〈遊手好閒者〉裡寫道:
“街道成了遊手好閒的居所。他靠在房屋外的牆壁上,就像一般的市民在家中的四壁裡一樣安然自得。對他來說,閃閃發光的琺琅商業招牌至少是牆壁上的點綴裝飾,不亞於一個資產階級者的客廳裡的一幅油畫。牆壁就是他按住筆記本的書桌;書報亭是他的圖書館;咖啡館的階梯是他工作之餘俯視家人的陽台。這種多姿多樣、變化無窮的生活只能在灰色的鵝卵石中興旺繁盛,而君主政治的灰色背景正是生理學立於其上的政治秘密。”
在《其境/他方》中,創作者為參與者提供了一個在街上無所事事、遊手好閒,或說得更好聽一點,成為一名漫遊者的機會,與在起點中山捷運站所遇見的,目的地十分明確的人群不同。以龍山寺為圓心,這裡到處都是飄過來盪過去,宛如遊魂般的人物,這兒過剩的時間有待消磨,它猶可浪費在日復一日的行棋或是練歌坊中,各種風聲與小道消息仍需透過人與人的交際傳播。我們或許可以說此處與當代社會存有時差,許多無力或無心追趕之人,便聚集於此。
雖有著時差,並不表示這裡排除了拇指少年/姑娘世代的一切,當我根據地圖指示走進巷弄裡時,那些等待著客人上門的流鶯們,無一不是正滑著LINE或是讓手機響起一遍又一遍的「Sweet」效果音,不同世代的產物沖積至此處匯聚,供需要的人各取所需。如今的商品或產物被淘汰與被遺忘的速率,或許會讓未來的考古學家驚奇於此世代所留存的物件,相比於過去時代是如何倍增,正如同「Sweet」聲響如今聽來已成了老古董,MSN的叮咚聲以及開心農場也成為歷史。
在這齣劇中,創作者刻意選用了各種「過時」的物品,包含了錄音機、公用電話等等。除了這些復古物品之外,穿越老地方也是本作對現代世界反省的重要指涉。
這些看似懷舊的人與物,正以具備時差的姿態,在萬華生活著,而也正是如此,才為漫遊者存在於此地,提供了正當的理由與適當的遮掩。在國家與財團無孔不入的各種普查中,這裡的疊床架屋擋住了監視的視角,讓人有機會暫時消失於體制與資本的結構中,而當參與者因《其境/他方》來到萬華,除了懷舊之外,他們(觀眾們)還真實的進入舊事物之中,不只是在仿古的建築物裡拍照,參與者得以被暫時的屏蔽,並離開「天網」的掌控。
《其境/他方》作品的尾聲,參與者最終會拿到一臺iPod shuffle,這又是一項即將走入歷史的產物,現在還有誰會買一台mp3播放器聽音樂呢?在這個上個時代的播放裝置裡頭,錄有一段媽媽向小孩講述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故事的聲音,引人思索究竟誰才是那個被換取的孩子?當我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置身於如此多的新事物之中,且想做個不思進取的退步之人,教人如何不念舊。
大概不是我們太容易懷舊,而是因為轉速太快的世界將人拋在後頭,《其境/他方》則將人帶來此地,讓人短暫且矛盾地消失於世界的邏輯之中。
(轉載自
關鍵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