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8日 星期四

【迴響(二)】在酸屋《神遊生活》中學會做愛的藝術

本文轉載自Artstalks
文/ 唐翊薇
劇照/ 王玫心

《神遊生活》 是再拒劇團第五屆「公寓聯展」中, 其中一件位於永和「酸臭之屋」的作品, 由11位酸民共同創作。在內容上探討了真實與虛構之間的二元或模糊性,及其衍伸出來的---語言的理性與感性的岐義間的矛盾與辯證。形式上則藉由行為、發生、裝置、錄像、表演、即性、聲音、表演者與觀眾走動的身體、空間本質的再演繹, 詮釋出班雅明於1930年代提出的“漫遊”美學觀念。藉由此觀念展現,《神遊生活》亦同時對現今劇場中第四面牆的界限、看與被看的單一視線、文本敘事的封閉性,與似是而非的場景幻覺等問題,提出反身性的質問與回應。 每場觀眾大約控制在六人上下,循環時間約一小時。故事開始,金銀童子從巷內走出,手裡拿著身體大小的一塊鏡子走向觀眾。沈默數分鐘,在映照著觀眾身體與街道的鏡上寫下“真實是虛假的一瞬間“,這除了像揭示此次創作者所欲討論的核心母題外,同時也像表演者提前營造演出所需的氣氛,並在行前與觀眾達成默契,接著金銀童子帶領觀眾前往室內場地。到達酸屋門口,大家依次進入,並且在進入前必須按三次門鈴,彷彿在提醒另一頭的人,自己的存在與到來。像一般的住宅規劃一樣,人們進入房子會先到達客廳,客廳中央是空的,左邊牆上除了堆放一些傢俱外,還蹲靠著一位裝扮成”沙發“的表演者,在自己的喊叫聲中,重複著半蹲與坐下的動作,金銀童子則在一旁念起了“精子與淫子”的故事(改編自金斧頭與銀斧頭)。此時在沒有任何引導或座位的暗示下,觀眾可依照自己的選擇,分散到房子裡的各個場景去,並選擇自己的參與視角---站著或坐著;門邊或櫥櫃旁;擁擠的角落或空曠的中央。文本開始沒有了邏輯和主軸,觀眾各自漫遊在酸屋的夢境中。

走上二樓,共有三間房間,其中一間房間延伸到三樓的閣樓與戶外。由於現場表演都俱有即時性與流動性,所以這邊筆者大致描述一下自己在每間房間裡“剛好”看到的場景及順序,第一間房間,幾位表演者在光線陰暗的地板上不停蠕動,角落裡有一個直頂天花板,用廢棄物堆起的巨大裝置,第二間房間的電腦上,播著有蒙太奇剪接的錄像作品,部分影像記錄著酸屋的日常狀態與來往的人們。第三間房間,一位裸體的女性,將手中握著的紅色毛線線頭,慢慢地穿入一排排被固定在水管上的針,旁邊的電視裡放映著過去的行為記錄。三樓閣樓,微亮的房間掛著一盞盞用黑布罩起的黃燈,枯枝裝飾空間,整體呈現出莊嚴的儀式氛圍,而裡頭的少女,有時像女巫般的遊走,有時又像等待獻祭的處女般橫躺床上,與此夢幻空間對應的是,被鐵皮屋頂與街道人聲錯落包圍的戶外場景。像經歷一場暴風雨,潮濕且散落一地的物體看不出原本的形態,而金銀童子正坐在廢棄輪胎上唸著全新的故事,故事後方則有一位穿著內褲,用非洲鼓打著不協調拍子的表演者。

隨著時間的進行,演員漸漸開始像觀眾般四處移動,從原本的這個場景走到那個場景,再從那個場景,穿越走廊,走向另外一個場景。表演者與觀眾在空間中彼此交錯、耳語,甚至在角落抽著同一根菸、分享同一條毯子。現在回想起來,筆者已經忘記當時是什麼原因,選擇回到客廳的,能記得的只有最後在接近演出結束時,大家聚在酸屋客廳裡,昏暗的燈光下,已經分不清誰是觀眾誰是表演者,只見人站在椅子上、躺在地板上、拿著大聲公唱歌、慷慨激昂的背誦電影台詞等,人聲鼎沸、此起彼落,時間裡的所有蠢動、飄忽、莫名、亢奮突然糾結成一個敘事團塊, 成為一聲 “ 唉一~~~呀~“,演出結束。

最後,隨著金銀童子,觀眾前往一開始等待演出的地方,看見下一場的觀眾已在巷口等待。如演出後其中一位表演者所說:「我希望透過這種緊湊的場次設計和地點的重複安排,除了讓表演結構在形式上有類似于因重複敘述,而產生時間的循環錯覺外,也讓不同場次的觀眾能在表演最一開始與最後一刻結束的地方交匯、相遇,而前一場觀眾在演出過程中所獲得既是觀眾又是被動表演者的雙重身分後,面對金銀童子再度寫下的字句時,他會如何從剛剛的身體經驗中,重新思考兩者之間的意義與關係, ”兩者”可以指涉很多---真實與虛構、智慧或情感、中心與邊垂、純粹或混雜, ”哎~~~呀“或”愛~~~呀“等等。」

「酸臭之屋」實際坐落於永和鬧區的一條安靜巷弄內,平日除了作為私人的住宅空間外,透過不定時舉辦各種靜態展覽、表演、聚會活動,使其在既非黑盒子也非白盒子的狀態下,成為城市中新形態的另類藝文空間,而本次《神遊生活》創作元素複雜,文本又多層套疊,本身俱有太多不同的意義可說,以致筆者總覺得從哪個特定角度切入主題,對於其他沒說的都是可惜的,所以在此以一個較大的時代觀念進行總結。儘管作品中有些問題意識或破格手法在一些有經驗的長者眼中已是老生常談,早已自有其清晰的歷史脈絡與解答,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歷史地雷不但現今依然成為大部份的存在外,還不斷的隨時代在變形與轉移,而遺忘又是身為人的生物特徵之一。所以,現今創作者能做的也許不再是抱怨”能做的前人們都做過了!“(改編自草東歌詞),而是,如何在自己所屬的時代感覺結構下,用屬於自己的身體,以勞動或以風格為方法,並同時透過作品中參與的觀眾,將問題意識普及化。在一同承接歷史脈絡後,或許我們還能繼續學習、成長、逃逸與抵抗下去。

2016年4月23日 星期六

【迴響(一)】 越嘈雜越安靜,〈日常練習:消失的動作〉


撰文、拍攝/  許富惠  

貼上辨識貼紙後,我就像綜藝節目「爸爸去哪兒」裡的小孩,抓著手繪複印地圖,被丟到馬路上,開始闖關。

第一站我來到便利商店二樓的密琪旅館,門口的黑衣女郎帶領我到一個房間,交付我一只錄音機,並在按下播放鍵後關門離開。我被迫單獨留在房間, 床上躺著一隻死魚的房間。

錄音帶唧唧轉動,低沈男聲首先提出「物件」之於人生活的連結性,接著講述曾住在這個房間,名叫作娜娜的應召女郎被謀殺事件, 屍體至今仍下落不明。男人因為曾經和她做過生意,有過一些關係,因此私自決定以偵探的角色來到娜娜的房間,就像他曾經理所當然的進入娜娜的身體一樣。一邊聆聽錄音帶的內容,我開始一一檢查這裡的物品,床邊櫃裡空無一物,只有一朵白花躺在抽屜裡,花朵如同這個女人的身體一樣,孤單的被放置在晦暗不明的某處。男聲持續他個人生活或是與娜娜關係間的碎嘴、囈語,窗外黑色輕薄洋裝持續隨風飄蕩,我站在窗台,一邊想像娜娜的日常。時間持續流動,錄音帶在喀嚓一聲後停止,黑衣女郎要我離開這裡。

娜娜的房間,不管在她的生前或死後,一個一個像我這樣的陌生人,理所當然的進去與離開。

換上另一卷錄音帶,戴上耳機,前往下一個關卡。我假裝自己是個尋常年輕人,聽著音樂穿過西門町巷口。實際上我正涉入一場命案,有人死了,但大夥兒的生活仍正常運作著,騎摩托車的、聊天的、買賣的,持續他們各自的動作,至於這個身體消失的女人是否曾經存在過,沒有人知道。

走完長長的巷子,來到「wow」咖啡,被迫用Skype帶著耳機算塔羅牌,耳機裡的女聲傳來對牌面的解析,完全正中我心。我聯想到曾經聽過的心理現象,心理學家經由實驗發現:用一些廣泛、模糊不清、無特定對象的描述,來形容特定的人時,被描述者很容易就會接受它,相信它的真實性。算命師們只要抓到了時代氛圍就能抓住人性的困惑,甚至不用翻牌、看圖,占卜師都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們的專業在於安撫人心。於是我決定主動尋找自己的命運。桌上有一道展成弧形等待被抽取的牌,我翻開最前頭和最尾端的兩張,想看看能不能由此得知我的開始與結束。在思索我抽到的牌面意味著什麼的同時,耳朵裡突然傳來另一個女聲。

一直以為被占卜的我,原來是介入了別人的算命過程。這個女聲表示她看見那個透明的娜娜後,開始心神不寧不知如何是好,語畢,占卜結束,在身後等待我的女孩為我換上另一卷錄音帶要我前往下一個關卡。

步行到木瓜牛奶店,和一名長髮男子會合,他領我走向獅子林。我們開始在這棟樓裡輪迴。第一層的通訊器材行,一格一格裡的老闆,隨著我們一前一後的走過,紛紛抬眼看然後低頭。透明櫥窗打著燈,手機挨著一隻手機成群排列,就像市場裡攤販檯上的魚。那透明但已破裂的手機螢幕在櫥窗裡堆疊成塔,藉由展示屍體顯示商家的能力。

經歷一整排的明亮光鮮,我們攀著骯髒的樓梯來到另一層禮服、旗袍林立的世界,過了一個又一個轉角,金線銀線、蕾絲、紅橙黃綠藍靛紫紗,在我眼前不停輪轉。接續前往下ㄧ層,一大群男人和幾個娜娜在沙發區吃便當休息玩手機,賭博電玩的伊啊聲不間斷放送,令人窒息的煙味迎面而來。打遊戲機台的中年大叔狐疑的眼神歪頭看向我們,我和他一樣困惑,大隔間裡的小隔間,人們在裏頭做些什麼?佛回答:或貪或嗔或癡。

終於來到輪迴的終點站,獅子林頂樓的廢棄遊樂園。斑駁的牆上爬著紅藍管線,大樓的口字形天井,排列成陣的冷氣壓縮機轟轟作響,水塔滴滴答答的運轉,除了在廢棄的房間裡休息的人們,剩下的就是被堆放在此的大量椅子和其他不知所以的物品,它們都廢了但還沒死,和人類並無不同。我不確定娜娜是否在這裡,但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逸與平靜。

終究得離開這座遊樂園。我們來到電梯間,電梯旁的牆面被人隨意的用黑色噴漆寫上「All You Need is Love」。男人用眼神示意我在這面牆前讓他拍照,鏡頭前滿是我僵硬疑惑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想通拍照的用意,閃燈一明一滅,便拿到一張拍立得,下緣的空白處黑色的奇異筆寫著FIN。這張照片直到我回到起點始終沒有顯影,未能現形的「All You Need is Love」是我始終不夠信仰的一句話,而尋找娜娜的結局是一片黑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