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思農
什麼叫做音樂即興?廣義來說,我們可以粗略將音樂演奏區分為記譜演奏及即興演奏兩種表演方式,然而真實的情形是,在世界各地所有的傳統音樂文化裡,兩者常常是相互交錯難以全然劃分的。
例如在印度音樂、土耳其音樂裡,樂師擁有各種不同的旋律模式及其所涵蓋的音階構成,並在特定的不同曲式下進行即興演奏;而中國最古老樂器之一的古琴,它的記譜方式並不包含對拍子甚至音名的標示,它記述的是指位與左右手的演奏技法,有些更以「動物之形」作為指法暗示,所以真的在演奏時,節奏的處理常常取決於樂師的詮釋,民間音樂如南音、戲曲音樂也都有這種「拍無定值」的即興空間;這些用各種漢字部首造字所生產的「象形」樂譜,也是為什麼金庸小說《笑傲江湖》裡,令狐沖的古琴譜被誤解成武功秘笈的原因。
那麼在歐洲呢?其實中世紀以前古典音樂的狀態也是類似的,彼時作曲家和演奏家並沒有明顯的分工,不少作曲者同時亦是演奏者。樂譜的記寫讓演奏者擁有不少自由,如最早期的額我略聖歌(Cantus Gregorianus)只標明音高,節奏則由演奏者根據經驗決定,樂師一般依循 14 世紀英國音樂出現的“English Discant”風格,在固定旋律(cantus firmus)即興加上3度與6度的聲部。
而到了巴洛克時代的「數字低音 」(Basso Continuo or Figured Bass, 或稱「通奏低音」Thorough Bass),則是在低音譜下方寫上的數字記號,以此代表三和絃或七和絃的內部原位或轉位後的各種音程距離;然而,儘管它與前文所描述的古琴「減字譜」記寫有很大差異,某種程度上兩種記譜皆開放了樂人一定程度的「即興」作為詮釋的可能,以現今最古老的義大利歌劇《奧菲歐(L'Orfeo)》(1607)來說,它的旋律其實就是樂師根植於低音部「即興」而來,並在今日發展為標準保留劇目。
隨著15世紀以後印刷術的普及,和再之後幾個世紀錄音技術的演進與留聲機的發明,固定被記寫的樂曲開始更為大量、快速及大範圍的傳播,造成一種作曲家的地位慢慢開始凌駕於演奏者的現象,我們不再需要透過樂手的流浪來傳遞與交換音樂經驗,而比起樂手即興,觀眾走進音樂會時會開始更想要聆聽「已經聽過」的,固定被記載之曲目,我們於是由此進入了漫長的作曲家霸佔歷史話語權之黑暗時代。(疑?)但正如前文所述,此前其實不論東西方的音樂史,作曲與即興一直都不是截然對立、二元劃分的。
A page from the Odhecaton Ottaviano Pettrucci/Josquin des Prez Tenor of Adieu mes amours by Josquin des Prez from Odhecaton |
儘管現代樂派與爵士樂的互相交融在早期就已經創造了如George Gershwin這樣的「作曲家」,但爵士樂歷史發展的影響力究極來說,還是鑿因於兩個決定性的要素,其一是樂手的「即興」文化,其二則是與各種音樂類型融合的「開放性」。
先不論Charles Mingus、Stan Getz 在爵士樂結合墨西哥音樂、西班牙音樂、古巴音樂與其它拉美音樂這些大家耳熟能詳的許多嘗試,世界各地反向將爵士樂主動引入傳統音樂的例子在音樂史裡其實也所在多有,如30年代的「廣東音樂」,就是因為香港作為中國當時最主要與西方接觸的港口,對西方文化與音樂有一定的寬容性,swing的切分音很早就被當時作曲的傳統樂師採用,小提琴、六弦吉他有時更取代高胡、洋琴,與笙、笛在傳統民樂的既定曲式下合奏。
Charles Mingus - Ysabel's Table Dance
Ornette Coleman |
自由即興先驅 Anthony Braxton《 To Composer John Cage 》
「自由即興」與「自由爵士」的最大差異就是,「自由即興」的最高目的是將音樂從 「所有」類型中解放,包括「爵士」,它鼓勵樂手在既定樂器中開發各種新的演奏技巧 ,或者使用彈珠、電動馬達、海綿......等不同的工具演奏樂器,以此創造新的音色,有些音樂家甚至自己製作樂器。在此先以再拒劇團「聲音劇場」系列的幾部作品來當作例子,2014年《諸神黃昏》便曾以鐵片和洗衣機水管等生活物件來演繹華格納劇作「指環」,2015年《燃燒的頭髮》其中一個段落「失敗」,則直接將台南安平樹屋的樹根作為樂器,《渾沌辭典:補遺》則是現場拼貼並「彈奏」一幅複合媒材的「畫」,最近的一部,則是去年於北美館「社交場」首演的《Concert of Performance Review》,參考了「圖像譜」(graphic notation)的概念,將辦公桌及其上的各種物件轉化為發出聲響的樂器。樂人無所不彈無所不演奏現今其實已稀鬆平常,但都擁有不同的美學目的和途徑。然而,在各種現代音樂流派之中,「自由即興」表演的不同之處,是將「全然即興」與「個人主義」體現為其藝術表現的最高原則,樂人唯一需要依循的,是感受即興現場的 「當下性」。
再拒劇團《燃燒的頭髮》 |
「我們手中的聲響,音樂皆是彼此的靈感邂逅,細膩地牽引彼此,相互凝造暴風雨般的場景,一起創出結冰似的冷漠,也可以皎潔無暇像是月光。當曲終了,我們又會回到個體,化成一句:我是我 」
-引述自樂團官方簡介
I'm Not yours 樂隊:千野秀一 |
I'm Not yours 樂隊:林惠君 |
這一次參與「招待 」的藝術家蔣韜、曾韻方和我,則將延續2014年以來再拒劇團「聲音劇場」的創作脈絡,比起自由即興,再拒的創作其實更受達達、超現實主義以降,或者John Cage, Yoko Ono等人組成的藝術流派Fluxus......等作品所影響,更強調時間與聲音事件的「偶然性」以及「重複性」,只是礙於文章篇幅,關於現代樂派與當代音樂我們可能需要另闢一個專題來討論了,但正如前文所述,其實「自由即興」、「機遇音樂」、「環境音樂」、「極限音樂」和「圖像譜」......等種種現代音樂概念,儘管擁有不同的藝術表現與精神,仍然保有彼此不斷對話與互相影響的開放性,和各種結合的可能。
那麼讀到這邊你覺得,我們有無機會見證2050年即將到來的下一個音樂盛世呢?
這禮拜即將的演出「聲音在場-之-待客實驗」,再拒劇團將以餐宴之「主客情境」為題所發展的即場藝術(Live Art),作為向各位觀眾引介「自由即興」的橋樑:到底瓦斯爐與中提琴,海綿與大提琴,煮飯、待客和音樂有什麼關係?且容我們在表演到來之前引述John Cage的話,來為這一篇關於「音樂即興」與「 個人主義」命題的文章作結,畢竟自由即興也好,偶發藝術也好,它永遠只能存活在演出的當下:
「如果你訓練一雙聆聽音樂性聲響的耳朵,這就像在建立一個『自我』。那會讓你開始拒絕一些不那麼音樂性的聲響,並將自己隔絕在許許多多的生命體驗之外。」
- John Cage
【聲音在場-之-待客實驗】
Sound in Presence: Experiment of Hospitality
客人 Guest / Performers::
千野秀一 SHUICHI CHINO
林惠君 HUI-CHUN LIN
MARIE TAKAHASHI
招待 Host / Performers::
曾韻方 YUN-FANG TSENG
蔣韜 TAO CHIANG
黃思農 SNOW HUANG
時間Date:4月8日 PM 3:00
地點 Venue:Halfway Cafe 半路咖啡
票價 Price: 350 TWD
(The admission fee does not include the minimum charge of the restaurant.)
活動頁面 Event Page:https://www.facebook.com/events/162223074481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