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6日 星期三

沉默的左手-二三事

轉載自Of What Remains部落格

文/蔣韜
《沉默的左手》製作告一個段落了。讓我重新回到睽違已久的劇場,但是必須一直站在樂池區的我,錯過了這齣戲一切形式與手法上的表現。縱使如此,從第一次看到劇本、了解到編導的理念、到看排與演出,這齣戲的幾個核心的概念,及其所觸及的疑問,一直圍繞我的腦海。

這齣戲最值得肯定的地方,當然是左思潮的社會關懷與批判在小劇場裡重新發聲(請見于善祿。〈評再拒劇團《沉默的左手》〉)。然而,在消費文化、媒體文化、與文化全球化的當代社會現象中,左手的再度出拳能像從前一樣(60年代的西方或80年代的台灣)用同一套拳法嗎?光是建立在一個堅定的反省立場與革命熱情上,擺置在當代的諸多體制中,有許多的謬論就會一一浮現。這齣戲,我合作得很開心,也很有價值,寫這篇文字的目的不在批評,而是希望能刺激更深入的討論。

一、菁英語言:台灣小劇場在語言方面擁抱菁英文字的現象已經多年。從第二代小劇場發跡於大學文學性社團的時候,就在劇場的某些區塊根植了這樣的文字品味,從現代文學與新左思潮的論述中吸取養份。《沉默的左手》一方面擁有詩化的語言、另一方面又有論述性散文的文字直接移植成為戲劇台詞。這種已經擁有20年歷史的小劇場文字習慣,必須檢討,因為它使得《沉默的左手》一手關懷著社會弱勢,另一手卻擺明了要成為一個知識階層做給知識階層看的菁英藝術品。或許,在台北某個角落,一個沒受過教育的凡夫俗子,已經在街上跟一個外籍勞工聊了起來了,兩個人比手劃腳的想要尋找最直接的溝通方式來超越彼此的文化隔閡。而一群有心的藝術家,卻仍然使用著最菁英的溝通方式在前衛劇場的金字塔裡,流著自己才懂的眼淚。左手仍然是沉默的。

二、他者的概念化:《沉默的左手》一個很大的重點,在於反省「我們對他者所施展的暴力」。然而,在針對特定族群的關懷而建立一個「去他者化論述」的過程裡,論述對象的「殊異性」(particularity)十分重要。外籍新娘之特殊情況,外籍勞工之特殊情況,女性之於父權社會的情況,第三世界之於全球化的情況,異教之於基督宗教的情況...皆有所不同,其論述體系也會針對各自不同的殊異性來進行不同的推翻或解構工作。《沉默的左手》野心之大,雖以新移民為主,但又企圖包含女性、異教、貧民等多重關懷對象,將所有「被害者」囊括在一個巨大「他者」的概念之下,又以拉岡鏡象理論的某些層面將此「他者」抽象化成為精神分析的概念。這樣一來,所有真實的社會問題都失去了具體性,批判的力道被削弱了。而創作者變成好像是一個全能的主體,一張口便用一套論述體系吞噬所有的他者,反而更張顯了他所擁有的「權力」。

三、新移民的再現問題:我們對於新移民所施展的暴力與他者化,其中的一個型態便體現在我們對於他們的再現(representation)模式。我相信大家都有經驗,就是看見身邊的幽默朋友模仿外勞講話來逗大家開懷大笑。這是一種有權力者對於他者的丑(醜)化再現。而《沉默的左手》一開場由小狼飾演的外籍新娘,模仿外籍口音,其詮釋方式和我們已有的再現模式究竟相差多少?這個再現的暴力似乎沒有在劇中的任何一個形式中被解構或質疑。

四、西方神話意象:全球化作為一種權力機制,所牽涉的不只是經濟層面,也包含了文化層面。當代社會,之所以使得左手漸趨沉默,正是因為經濟文化化與文化經濟化的現象。當一群台灣藝術家想要關懷自己土地上的弱勢與暴力的時候,都難逃必需借用西方神話與宗教的意象。當最後一幕「不要對你的苦難沉默」被畫上一個大大的十字架的時候,我很好奇,這是一個有自覺的反諷,還是無自覺地將十字架的傳統象徵意義視為理所當然?這個十字架的出現,和「美帝、托拉斯通用正式服」有什麼差別?那要不要乾脆在那行字上面畫上一個大大的麥當勞的「M」?

五、週邊宣傳模式與劇團工作者的生活需求:這次製作群在宣傳上的手腕與timing都十分成功。當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和 Jerry、榆鈞不斷被擺在一起出現的時候,我感到十分奇妙的感覺,好像是某種supergroup的操作方式,雖然我一點都不有名!議題的賣點也被宣傳抓的很漂亮,加上校園宣傳、搶聽會的安排、電視的曝光、電子報等媒體...我很佩服製作人的商業機智,能將一個艱澀、沉重的議題推出去,讓更多群眾來看小劇場的戲。彷彿這隻左手是由某種右手的能量牽著它走出去的。舞監鼻屎在慶功宴上跟我說「這是思農第一個賺錢的戲!」...說到慶功宴,是啊,有誰戲做完不想喝一堆酒呢?酒也要錢。藝術行為早就是商業行為了,你永遠無法逃出這一點,與其打出「左手」的名號而反被自己解構,不如在這個大遊戲的內部製造一個炸彈,讓體制的內部也矛盾起來。

破報上記錄著我跟吳牧青說「現在是軟碰軟的時代」。右手現在軟得很,再激進的藝術都可以透過它的操作而變成商品,它不像從前的體制一般,有所接受,有所排拒,讓被排拒的事物能以左手的姿態還擊。現在的它,是通吃的。在滿街的契.格瓦拉 T-shirt中,一切都是商品,沒有左右可言。總有一天,會有一個「革命有限公司」出現,用大量資金安全地製造革命與推翻的行動,來滿足與麻痺你內心的憧憬,順便大賺一筆。既然這樣,藝術家要宣稱「左手」,用這麼「硬」的立場,去跟「軟體制」對抗,只會更安全,也容易被吸收。在軟體制裡,我們需要一個更軟的東西,願意,並且承認自己先被吸收,再從裡面產生不安穩與自相矛盾的動盪。
《沉默的左手》演完,有人哭了,有人被打動了。它只是一個開始,希望這些人的眼淚不是一般的文藝淚,像是找到一個自己身為藝文愛好者的認同與出口。激烈的意象與刺激的語言,早就成為藝文大眾尋求刺激與麻醉的一種寄托了,藝文消費者可以藉由認同《沉默的左手》來安慰自己的沉默:「雖然我對他很冷默,但我看《沉默的左手》有哭,所以我是一個好人。」在強烈地將「左手」般出來後,我們究竟向他者走近了一步,還是更顯得二分?

ps. 這次的音樂合作很愉快。這個組合似乎能在音樂裡找到對話的語言。就算聚在一起時對彼此的品味都一知半解,但音樂一出來就越過了文字的描述。在不同風格的外衣底下,我們好像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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