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2日 星期六

﹝訪問﹞破報_在夢境中場休息時摘下面具—專訪《美國夢工廠》導演黃思農

(轉載自破報復刊611)


文/劉美妤

Kurt Cobain如果活在這時,應該會更厭世。華爾街的虛無買賣遊戲帶領全球經濟走向崩解,資本主義卻持續發展(即使或許是走向末路),在林強唱起〈向前行〉 之後二十年,進步奮鬥向上的思維仍舊主宰社會,像個集體的夢境。只是,沒有人知道向前會走到哪裡。《美國夢工廠》的舞台上,一個在餐廳打工的年輕人忽然從 機械式的工作裡停頓了,他看著仍做著機械動作的同事們,試圖阻止他們。然而沒有人停下來,他死死地抱住另一人的腿,那人卻仍不斷重複前進、後退、前進、後 退…。我們從告別少年時記憶的Nirvana以後,就在這座偌大的美國夢工廠裡反抗或順從,從工作裡短暫逃逸、戴著面具假裝自己是某個他者,並如此觸碰慾 望。於是年輕的演員掙扎著四肢,以零碎而斷裂的一幕幕場景,描繪我們荒謬的生活、異化的過程。

「對於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真的要稱的話我不會說他們是新世代或七年級或草莓族,我覺得他們更像末世代。這個時代有一種人類集體的危機感,不只是很大 的危機感,更有一種…對,絕望,從絕望中或許會誕生什麼,但現在還沒有。」再拒劇團團長、《美國夢工廠》導演黃思農在停頓間反覆斟酌字句,一面這麼說著。 28歲的他處在所謂七年級的前端,在開始排練這齣戲時,他發現再拒劇團這群二、三十歲的演員幾乎同樣來自中產階級,也同樣在對父母說出「我要唸戲劇」時, 面對父母因此哭了的窘境。《美國夢工廠》就包含了演員們自己的生命故事。

這一代的台灣青年經濟條件普遍比上一代優渥,但不滿足於上一代努力存錢買車買房的價值觀,黃思農說:「他們去做一小時一百塊那種剝削的雇傭工作,以 爭取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像玩樂團、做劇場或寫小說。」另一些更幸運的人則拿父母的錢去國外留學,但這兩種青年同樣被定義為缺乏生產力的草莓族。他們試圖 抗拒美國夢的資本主義線性邏輯、拒絕被束縛在以固定工作為重心的機械化生活裡,或者在工作的某個片刻停下來問自己:我到底在幹嘛?
林強的〈向前行〉唱出上一代經濟起飛時台灣人的台北夢,然而後來的他早已拒絕繼續活在那樣的價值觀裡。黃思農在《美國夢工廠》裡呈現了〈向前行〉走 到當下的樣貌:四個演員在地上爬行著互相殘殺。隨著全球化進展,台北夢更延伸成美國夢,我們拼命燒錢給ETS(美國教育測驗服務社)求一張通往美國名校的 入學許可,在大聯盟登板的台籍投手全都叫做台灣之光。美國夢這樣努力致富就是成功的信仰,早在《推銷員之死》就已經被Arthur Miller狠狠否定過,然而離開又能逃到哪?它根本無關乎台北是不是我的家,農村同樣早就被綁在全球化和消費社會的鎖鏈裡。

《美國夢工廠》並未給出答案。黃思農說,劇場是提問的地方,不是給答案的地方。戲裡刻畫我們在生活中意圖摘下面具、逃離異化的時刻,但不談出路。傳 統寫實戲劇裡總是給予角色一個前史,然後發生事件,導致一個結局,有自我覺醒的過程和一個可能的方向。然而這個過程不一定存在─「我覺得真實的狀況是有時 候你醒過來,陽光灑進來的時刻,你忽然從一個無神論者變成相信神的存在,但那真的就只是一瞬間。我覺得每個人生命可能都是由那片刻的瞬間累積而成的。」而 結局也未必是一個出路─真的有出路嗎?我們離Michael Jackson領著眾星手牽手唱〈四海一家〉的年代已經有些遙遠了,全球化帶來的是更大規模的環境破壞、貧富不均和文化殖民等諸多問題,人類集體邁向更美 好的明天這種話幾乎只是個惡劣的玩笑。黃思農說:「我覺得那其實就是美國夢的意思,一個虛假的烏托邦。在那個年代的美國夢是前往一個新大陸,但現在所謂的 新世界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這齣戲有個能稱之為出路的東西,大概就是把自己的面具拿下來。我不可能在結尾時去給你一個什麼樣的希望或烏托邦的想像。事實上 我在這一代年輕人也看不到這東西。」

黃思農在兩年前參加《漢字寓言》演出時構思了《美國夢工廠》的概念。他當時做的字是「忘」,「就是說一個集體失憶的過程,在這個資訊爆炸的狀況下, 我們盯著電腦電視,卻迷失在資訊之流中。那次我用影像呈現Dr. King重複『I have a dream』,上一代的革命口號放在現在來看一樣很遙遠,貧乏、空洞化。」於是這次,他讓Andy Warhol登陸月球,金恩博士從月球傳來影像訊息,姚淳耀穿著太空衣要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在這齣戲絕望的鋪陳裡,沒有出路的我們,或許只能逃到月 球、逃到火星。

黃思農從三個自己的經驗裡梳理出《美國夢工廠》的成份。最開始,是Kurt Cobain的遺書。黃思農高一時從同學手上拿到一張A4影印的遺書譯文,「才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個覺得這個世界很無聊的人」,並一直記得Kurt說,最 大的罪惡就是欺騙,假裝自己百分之百快樂的樣子。他仍將那份遺書留在電腦檔案裡;而在《美國夢工廠》,那樣的欺騙就是戴上面具—即異化的過程。另一個經驗 是有一次他在香港海洋公園看見一個小丑,表演得像是徹底放棄取悅觀眾,他被小丑歇斯底里的模樣打動,那樣失敗的表演裡有一種絕望。相似的調性出現在《美國 夢工廠》幾個段落的表演裡,大賣場裡的保險套推銷員、逼自己感覺快樂的麥當勞叔叔,帶著同樣壓抑逃亡渴望的歇斯底里。

《美國夢工廠》也帶進黃思農自己休學在香港工作、和跟車仔一起跑遍香港那段時間的反省。拒絕大學、逃避兵役,然而也不想日復一日這樣上班,在一個送 完貨的晚上,他在尖沙嘴的二手唱片行裡聽見Led Zeppelin嘶吼著「working from 7 to 11, make live is a drag」,突然決定回台灣。於他這是某種改變的瞬間,並試圖在這齣戲裡捕捉。「進劇場其實像是我們一起目睹一些真實的片刻。這些片刻很容易消失,在不斷 的排練中,那個真實就變成演員制式化的套路了。所以我們也在努力抓回一開始發展的時候有打到我們的瞬間。這個瞬間可能就對應我們現實生活中面對的那個瞬 間。」
作為一個新生代劇場工作者,黃思農也意圖以這齣戲進行世代對話。再拒劇團對社會議題投射關注,先前的作品《沈默的左手》聚焦移工問題,下一齣戲,計 劃以鄭南榕的《自由時代》雜誌發想,描繪年輕的報社記者找不到自由。然而與其被稱之為左派,黃思農傾向認為再拒的精神是無政府主義的。包括去年和幾個劇場 工作者一起在他的公寓裡展開的《居+公寓聯展》,以及團員們對生活的反抗、各自接案和實踐的過程,他認為那就是革命,不能再以馬克思主義去談。「我們現在 的革命和80年代不同。」他斬釘截鐵地同意Bob Dylan所說的「沒有左和右的問題,只有上和下的」—至今我們如何表述世界,仍來自階級問題。但或許,這樣清晰的階級意識正是為何再拒常被定義為「左傾」。

這些問題早已不是新鮮事,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在強調做自己,甚至如龐克,進行著拒絕自我原本階級地位的生活實踐。然而這個世代既缺乏龐克的顛覆力, 也沒有嬉皮的集體共感。因此《美國夢工廠》描繪的生活和價值觀都是碎裂的,黃思農如此形容:「它同時在奮鬥、在講殘酷性、也在批判這件事情。它在描繪那個 異化的過程,或者如果可能的話…它可以是一個除魅的過程。」

除魅如果是一個可行的目標,那麼這齣戲的確透過真實的顯影來觸動觀眾,藉由表演和聲音、影像的對話,去塑造儀式。然而顯影之後,鬼魅該如何消除或轉 化?對於黃思農這個抱持無政府信仰並時常打零工度日的導演來說,這就是觀眾走出劇場以後,各自的生活了。





1 則留言:

  1. 美國夢工廠劇其中一個主題太強調個人主張.自我主義後.發展到最後之困境'不安.與迷惑'走不出與世界其他人比較可能.尊重和平.團體思維合作連結的可能性'也是成為失落的一代及草莓族的原由.這在歐洲高度發展經濟優渥的社會'更普遍可以觀察到此現象'至於如何走出滿意.自信'自我.他我.無我的自己.可以在眾多生涯規劃中實踐生存競爭.生活交換'生命分享議題中可能中實現完成自我
    大部份人談到無神.有神論時'過於二分法'不是過於現實考量'就是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發展時'落入先說先贏的思想困境'個人見解可以從理解.瞭解人性>相信人性>投資人性著手.建立和平共生社會之可能.至於別人為什麼會投資您自己.別人清楚.明白.知道'也許您不知道.不明白哦
    一位1952生.半退休中.中小企業經營32年者觀後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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