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3日 星期四

﹝劇評﹞再拒劇團:美國夢工廠



文/JimmyBlanca
站台/La casa de JimmyBlanca


時間:2010.5.22 7:30PM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名稱:再拒劇團 美國夢工廠

星期六的下午,獨自一人坐在前往台北的車上,看著筆記本裡所記的一星期前的整排內容,腦袋裡翻攪著許多的想法,等待著晚上的演出能再給我些什麼?

劇場裡掛著由幾個知名美國品牌所轉化的垂掛招牌:Happy (Google)、Joyful (Intel)、 Pleasure (Coca Cola)、 Angry (Pepsi),皆是情緒的形容詞。地上擺放著兩部電視機,一正一倒放,舞台底部還有個螢幕鑲嵌在牆上,播送的內容應是80年代後的搖滾舞台。燈光灰暗,有時間差的走進了三名演員,看著螢幕,右手不自覺地向上延伸,好似想搆著些什麼,卻被左手打掉,再向上延伸、再打掉。接著,三個人像是要衝破什麼似的,身體用力的抽動、扭曲,場上的氣氛顯得相當激動。一瞬,燈全亮,什麼事又都沒有發生。

一名金髮馬甲、戴著誇張眼鏡的女子走出,拿了一紙前往美國夢的門票給男子。蓋下手印,契約成立。準備脫胎換骨,舉行進入美國夢的成年儀式。戴上面具,自願被缚,被強迫餵下所謂的聖體與聖血,將蠟燭滴落的滾燙熱油,當作是自己甘於接受的歡欣眼淚。就是為了那美好的美國夢,拋下了過往的一切,捨棄了曾經的自己,「明天,我將會在一個新的城市醒來,擁有一個新的身分、新的性別,活下去,宛若處女。」

日安,新的一天開始。早晨總是這樣開始:醒來、轉開電視看Micky Mouse Show、刷牙、喝水、挑選著今天上班所要穿的衣服。麥當勞叔叔的扮演者,穿上了麥當勞叔叔的外衣 (或是外皮),裝扮成所認為的自己,練習所認為的自己應該要有的樣子,微笑的弧度、揮手的角度。然後驕傲的戴著面具,下巴抬高高的出門工作。雖然有時感到悲哀,但卻還是驕傲 (即便是可悲的驕傲),因為everything will be alright, I believe.



還記得木柵巷子裡的髮廊,每天上工前都有一段精神喊話,告訴自己要用微笑面對客戶、給客戶最好的服務、維護髮廊的最大利益。這個動作一方面是收心,另一方面則是要員工趕快轉變成公司所要的樣子,進行接下來一整天的工作。而我,一直有個奇怪的習慣:儘可能延後我進到辦公室後,講第一句話的時間。因為我知道,一旦開口,這一天就像是被下咒般的開始前進。然後,我就必須要收起我自己,將自己進入到工作所要求的角色裡:講話要快速、處理事情要果決、要好好的聆聽客戶、跟緊案子進度。就這樣,一日復一日。

舞台場景轉到賣場,一名女子拿出促銷的美國夢保險套,像是錄音好的,重複著此次銷售的優惠方案,介紹保險套不濕不黏不沾手的優異特性 (以及A condom a day, keeps children away XD)。賣場的人走來走去,沒有人會特別停下腳步聽女子的介紹。一名男子靠近,質疑女子:為何你好好的一個女生要在賣場做這種工作?那口氣帶著不解、輕蔑,彷彿賣保險套是這世界上最糟糕的工作之一。有旁人見義勇為(?)、挺身而出,卻反而造成不小的一場爭執與騷動。女子雖然難過,但她沒有反駁,沒有辯解,搓揉起手上的保險套,用力的朝保險套吹氣,在旁人的幫助下使其成了鼓脹著氣的汽球。他微笑著,與氣球共舞。I know I deserve better, but where is the better?

總是想著,我可以更好,我可以再繼續,再撐下去,成為我夢想裡的那個人、那個樣子、那個情景。於是,一連串量化的目標出現,因為量化是最好評估成效的方式。我為我自己設下目標:從最小的「一天喝的咖啡數量、一星期要打電話的次數、一個月要減掉公斤數、一季要預約的門診數」開始,大至「存到人生第一個100 萬、變成世界上最有錢的人、環遊世界、選上總統」。

美其名是充滿計畫與規律,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些固定不變的量化數字,有著潛在的僵直與死板。試卷的滿分是100,不到90就少1分打1下;高中聯考的滿分是700,要考到630才能上第一志願;多益滿分是990,不到900就申請不上一流公司。已經習慣了用數字去衡量一切,也習慣用數字去夢想所有。什麼時候,我們的思維變得這麼一致?我們的夢想又是如此具有共識?彷彿這一大群人就是一個個體,大家肩併肩接踵靠著,彼此鼓勵著前進,渴望共同的遠大目標,卻又壓抑著自己那小小的、曾經有過的、微不足道的,連自己都懷疑是否能稱做是夢想的夢想。

不久前的一篇新聞,某企業董座提到,現在的年輕人滿腦子只想著要開咖啡廳,卻不肯腳踏實地苦幹實幹,實是令人心寒。回想起讀到這篇新聞的心情,我猛然發現,當時的我竟是認同的!這個發現著實嚇著我自己,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我已被無意識的制約了!直到看戲的當下與重複反芻的現在,我才重新思考,自己到底已經失去了哪些部份?

你不是你所以為的,你是你所希望的!

當說話與行為、思考與生活都被制約了,人就像是電影Matrix(駭客任務)裡一樣,只是一支支 routine執行的程式,卻可悲的一點都不自覺。不停的重複、強迫性的回答、承認自己所不願承認的毀謗,這種種的悲哀,我們習以為常。所以依舊身著制服、繼續工作,以一個簡單事件(進出門的鈴聲),觸發著相同且機械式的話語與工作。你說,這不是程式是什麼?即使有個突然驚醒的人,試圖解救這群身陷機器苦海的人們,「If A, So B」的定律,卻早已深植這些人的腦袋,冷冰冰的維持這社會的運轉。

所以,這唯一驚醒的人,拼了命的往前跑、企圖跑回這些不堪的最初。影像跑出了林強「向前走」的MV,場上的演員也跟著一起律動,強勁的鼓聲與貝斯聲,再一次用力地、深深地打中了我。這首熱血沸騰的歌曲,加上劇所累積的情緒,和自身的經驗融合,造成的力量又一次的令我感動。沒有想到,我會在同一個點感到熱淚盈眶。對於我這個異鄉遊子來說,感觸太多太複雜了。我永遠記得第一次看到臺北車站的感動,還是個小高中生的我,因為參加台北學校的營隊而北上。那應該是回程吧,坐在計程車裡,望著外頭好大一座的車站,不禁發出了驚呼聲。心中一個小小的熱血衝勁冒出頭,我想上台北唸書,然後在這個城市找到一個我的位置!

夢想的代表「美國夢」,即便換到了倫敦,內涵依舊相同。在倫敦唸書的女子,渴望在異鄉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只是現實是殘酷的,獲得的機會少得可憐。花了數十小時、飛了幾萬英哩,來到地球的另外一邊。待了 300多天、600多天,卻發現自己來時與回程的行李是一樣的。既然開始與結束是一樣的,怯生生地問了自己:「何必呢?」我,到底在做什麼?

於是,夢想開始崩壞。眾所皆知的巨星,光環盡失,只剩一個黑衣黑褲、頭戴面具的可憐蟲在地板蠕動,還不忘維持自己最紅的招牌動作,保住他唯一有的尊嚴。本是驕傲上工的麥當勞叔叔,現在卻食不下嚥,但還是得笑著將自己的不情願與痛苦吞下。只是這可悲的驕傲,有為他帶來幸福嗎?我想,唯一的幸福只存在於他蜷曲在瓦楞紙堆的夢境吧!I'm dreaming a dream. Indeed!

四個角色穿戴著面具 (金髮馬甲女郎、最先被虐的男子、殞落的巨星、始終帶笑的麥當勞叔叔),坐在地上,利用手與背部爬行。場上響起夾娃娃機的音樂,混雜著「明天會更好」與「We are the world」的音樂。只見底下的人們持續的向上仰望,觀察著娃娃手的動向,無章法的到處亂竄。不停跳針的音樂,讓我遲疑了,究竟我們向上仰望所看到的,是一棟棟象徵夢想的高樓大廈,還是(選擇)摧毀我們的娃娃巨手?

人類總是盡其所能的向上仰望,看到了地球的天空還不滿足,甚至想衝破它,到達未知的太空。於是,我們都知道,We still have dream......We still have dream......即使那依舊是跳針且殘缺的American dream......

看完戲的心情是沉重的,且是內化的沉重,難以和外人分享。那是一種心臟被擠壓著的痛,一種看著自己被大剌剌、血淋淋剖開的難過。原本已將這樣的被迫與無奈,很沒有感覺的藏了起來。但《美國夢工廠》卻殘忍地撥開一層層的血與肉,深及骨的將這黑暗的難堪,一絲一絲地、緩慢地抽出,然後曝曬在陽光下,逼著我去正視。應該、曾經、或許吧,自己也懷抱著美好的夢想,只是,有太多的可是與不確定,造就了現在的我的樣子。就如同劇中人,很辛苦的走著,很辛苦的被打敗,很辛苦的再繼續下去。

So, I know, I have to, on my way to search what I really d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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