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1日 星期四

【劇評】〈在一個最沉悶的《自由時代》或者最傾向自由的沉悶年代〉

文字: 莫默

親愛的造牆者:

你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找到重點的閱讀人物,盡可能把他們的書都讀完,譬如米蘭˙昆德拉、卡爾維諾、卡夫卡、波赫士、夏宇、零雨、鴻鴻、馬奎斯、符傲思、駱以軍、朱天文、朱天心、黃碧雲、張惠菁、鈞特˙葛拉斯、大江健三郎等等。而最近你反覆讀的人是董啟章,從〈〈自然史三部曲〉〉讀起,一路逆到《雙身》、《體育時期》、《安卓珍妮》、《衣魚簡史》等,你讀得欲罷不能。

尤其是甫出版的《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你更像在吸吮美味的東西,被其中蘊含的汁液給牢牢纏住了。那真是虛構的極致啊,以雅芝對幾年前參加的讀書會的報告為敘事軸,帶出她個人的歷史與傷痕,還有其他人的──那是香港藝文工作者的群像的切面,與所面臨的環境(文明與暴力),還有無數生活及各種問題的壓制與挑戰。

跟駱以軍強調龐大壯麗的虎爛與將自我投放到那些殘餘之人的身世以照見自身不同,董啟章的虛構是重複的閱讀(包含他寫的或他人寫的書,以及人生),並且把閱讀經驗轉化為書寫向量,換言之,他在書裡寫著書,寫著自己的分身,分身又寫著另外的分身(──便接近無限繁衍),寫著他的閱讀心得,寫著他的學習。而讀書會這樣的形式──各種討論文本的聲音與立場的百科全書式的寫法──將董啟章之所以為董啟章的意義全然彰顯開來。

看劇場《自由時代》,你便想到《學習年代》。或許是由於《自由時代》的策略是經由一個將鄭南榕目為偶像的男人的自焚,迴轉到八零年代那個最強烈的抗議聲音與實際行動之人的作法,以及文本裡不斷透過幾個人物(小四、Connie、阿貓)去探索阿貓的哥哥究竟為了什麼而死,還有反覆思辯自由的意義(甚至最後出現阿貓「不要選擇的自由、不要自由的自由」)有關吧。

這些在《學習年代》都出現過。主述者雅芝是劇團的女主角,以劇場做為行動,始終在發動與思索之中。而讀書會的成員們都各自闡釋了自己對所讀文本的詮釋點(眾聲喧嘩)。他們還有實際為某地改建採行過抗議運動,最後由於每個人的訴求不同,再加上官方的壓逼與經濟利誘,而不斷縮減,只剩下看護大榕樹的行動,但這棵樹後來啊被燒了(正符合讀書會之名:「燃燒的綠樹」),且是被讀書會裡的人放火的。

這就是自由的現況。每個人都有主張,都有行動自由,而一旦彼此觀點抵觸,為了堅定自我的信念遂不得不有激烈的手段與分離,於是在未打倒敵人(無論是萬惡的資本主義和市場還是政府)以前,自己便先行瓦解了。

何況,若想要擊倒的敵人,讓你擁有各種自由──法與程序允許的自由──你可以集會,可以到處遊走,你可以任意開罵政權者,卻安然無恙,你可以在網路或媒體發表嚴厲的指責,你可以罵,反對,叫囂,你什麼都可以,但事情就是會繼續,什麼都不會有改變,你又能如何呢?畢竟他們給了自由啊,即使只是自由的表象。

看看花博、科技園區或石化工業乃至法官輕判性侵案等等議題,無論底層的人們怎麼發聲,最多就是幾個人出來道歉或下台就了事了,進行中的還是進行。「依法辦理」的官腔像子彈一樣咻咻飛。你啊,你後來認為這四個字簡直是天皇老子的免死金牌,反正有法擋著,法就是正義,法就是最高的力量,怕什麼呢!抗議的人們總不能要取消法,要取消保護眾數的原則吧!

也因此,你喜歡《自由時代》以菸為訴說點的表現:新聞報導現場,有兩名最後的「吸菸犯」逃獄,他們帶著一身的「毒劑」,企圖危害全民,緊接著聯合國安理事會請求保護這樣的快絕跡的「國寶」云云。那是狂想般的表現。但你以為總有一天會是事實。人們被教育成對某件事深惡痛絕(或深切信仰)以後,一切都會是沒來由的歧視與暴力。

當各界的聲音都傾向必須禁菸,菸有害健康──它的確是事實,不過狂牛症也有害健康,貪污也有害健康,珍珠奶茶也有害健康,搖滾樂也有害健康,人類發明出來有害健康的事物何其之多啊,一旦開始禁了其中一個,另一個難道能逃脫嗎?科幻大師艾西莫夫便說過:「審查制度就會像一種傳染病一樣成長並擴散」──你發現吸菸者失去了人權與自由,他們像是怪物般的必須百無聊賴的在某些特定場所才能保持他們小小的被其他眾人所厭惡的自由。

這是查禁精神的復甦。而這件事嚴重嗎?

你很想問問那些不吸菸,但擁有某些個人癖性(看AV、寫詩、看恐怖片或影展或SM的什麼都好)的他者,有一天他們選擇、喜歡的事物被查禁了以後,他們還能說從此時開始的對菸的敵視是對的嗎?

而在自由,在對體制的企圖抗衡,在保有追求公義的心以外,誰都沒辦法不繼續生活,工作和勞動啊。維生之種種困住了現代人。這是勞動至上的時代,而對勞動意義的過度肯定(無論是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都是「異樣」確立了工作的價值)導致了社會以「有用」衡量人的意義。於是想要擺脫有用論進入「無用」的人,遂成了廢物與寄生蟲。這正是在一個最自由的年代裡,自由卻無比模糊的困境吶…

《學習年代》的阿角,以綠巨人(魔豆故事的天神)形象爬上光燈燈柱意圖掛上抗議標語旗幟而摔死。《自由時代》則有阿貓之兄(企圖以文化論述收編政治議題)的自焚。死亡成了唯一的行動主題。死者的意義在他們死的當下已消失。剩下的是生者的事了。於是,活下來的人展開辯證:關於社會結構、受害者、自由。阿貓在文本開始便和小四說著廢話般的台詞,並屢屢回到「我到底要講什麼」一句。

而講述,成了空無的核心的開始,這是一個講述之無力,行動之報廢的悲傷文本。無從前進,無從後退。自由,成了傷感的魔咒。而阿貓只想著要大家快樂幸福。他跟哥哥不一樣,對更大的生存境況沒有興趣,只想致力於讓母親開懷這樣微小的事上。對他來說,那比自由或什麼的更重要。到頭來,當代意識到自己是人的人啊,只能如此而已嗎?

奇怪的是啊,現在一切都自由了,但事物卻被籠罩在沉悶的色彩,而鄭南榕的八零年代,此島的戒嚴還持續著,卻擁有絕大的熱情與深刻,你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董啟章寫著:「一大群行為符合社會規範的正常人,在高度管理和保障的社會裡,在以交換價值為準則的工作崗位上,做著重複而無意義的工作,既失去創新、啟始和改變現狀的能力,又無法生產任何持久的締造共同世界的物品,只是像勞動動物一樣,以保存自己和整個物種的生命為要務。這就是阿倫特描述的,勞動動物的悲哀勝利。」是啊,勝利了,以自由的渣滓生存著的人們,何其悲哀!

你的媧
寫於99,9,25

──99/9/25,晚間,《自由時代》,牯嶺街小劇場。

註1:董啟章的《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當然會讓你想到大江健三郎的〈〈奇怪的二人組三部曲〉〉,一樣是一邊讀書,一邊行動的書中之書的套路,一樣是重整自己的人生經驗在書寫底。不過大江是一老作家在奮力掙扎,散發著某種嚴苛的瀕臨死亡前的,又感傷又恐怖的光輝,最後的。董啟章則知性,強辯,善於捕捉、虛擬各種觀點與發聲來建構他的香港現在史與未來史。而他們顯然都習慣重讀、重寫同樣的主題,但各有各的關懷與場域(一個日本,一個香港便自然有所不同了)。
註2:昨日看了《牽阮的手》,恰巧亦提及鄭南榕。詳見《食影人:再Ⅲ迷戀》之〈2010女性影展:《牽阮的手》我們一起走進受難者族裔的中間〉。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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